燭火瑩瑩,沈融冬從臉蛋被撫摸到轉眼下巴收緊。

晏君懷的指扣在她小巧下巴,迫使她抬頭正視著他,沈融冬眼中沁出的幾滴淚水,在他看來都是無用功。

晏君懷在動怒,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可沈融冬卻不知道他在從哪兒動怒。

“殿下,”沈融冬的字句漫不經心,仿佛方才的情緒失控不曾有過,唯有眼中淚光證明,“妾身疼。”

晏君懷的手指似被燙到,火急火燎離開。他沉下眸,嗓音也非同尋常般暗啞:“是孤一時情難自禁,想來太子妃該懂得。”

“妾身明白,”沈融冬看著他神色道,“青荷自幼與妾身同吃同住,情若姊妹,若是殿下連這口酸醋都要吃,那妾身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黯然垂淚了。”

雙方都在假惺惺,戴著麵具迎合對方。

沈融冬與晏君懷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持續。

“你問孤要青荷,可是擔心孤會使什麽醃髒下流的手段?”

“妾身未曾這般說過。”

沈融冬的眼不笑也有幾分彎,眸中淚光閃閃,惹人憐愛。

晏君懷鮮少見到這樣的她,自從沈家小表妹在他的記憶裏呈出開端,她固然幼稚、脆弱,且極易觸動性子。但落淚過仍鎮定自若,恍若無事人,他一時竟窺探到心中的難安。

“孤不好,”這一回,晏君懷的歉意更為分明,“太子妃若是怨氣難消,不妨也有樣學樣還回來。”

“殿下,”沈融冬隻差被他逗樂,她從袖中扯出一抹錦帕,拭了拭眼角淚光,“妾身之所以掉淚,是在將軍府中聽聞青荷母親早已經逝世,她算得妾身半個乳娘,這事殿下想必也是知道,她在世時尚不能還以哺育之情,她不在了,青荷孤苦伶仃一人,她能仰仗的隻有妾身。”

晏君懷眸光流轉,停留在沈融冬描摹出花鈿的眉心。

她的臉頰薄薄施上一層脂粉,額間紅梅點綴,嬌豔恰如其分,宛若待徐徐盛開。

旁側的烏木圓桌上,桂花酥盛放在青花瓷小碟裏,現下香氣四處逸散,與殿中隱約的藥香味融合,存在感極濃。

晏君懷撩起眼簾,慢條斯理問:“桂花酥是母妃吩咐宮人送來的?”

“臣妾原本也這般以為。”

“可母妃昨日操持殿下的喜事,想必現今還未得空,”沈融冬如實道,“這桂花酥,是昨夜裏青荷討要去,繼而想了法子重新烹煮製成。”

念到青荷兩字,沈融冬鼻尖一陣泛酸。

“所以你在孤的眼前,又是落淚,又是勸解,全是為了她?”

一時間,沈融冬竟說不出話。

“和記憶裏的味道有幾分相似,”晏君懷修長指腹拈起桂花酥,嚐過味道,不禁莞爾,“青荷處處為你著想,若是我執意在你眼前做惡人,你是否會覺得我無可救藥?”

沈融冬自然忽略了他話中稱謂的轉變,隻欣喜問:“殿下之意……”

晏君懷收斂幾分熱切:“兵部侍郎的二公子,乃是此次科考殿試前十,人生得風流俊逸,若與青荷能成佳偶,豈非妙事一樁。”

沈融冬眼中的欣喜逐漸涼下去,她淡道:“殿下,青荷尚未及笄。”

何況兵部侍郎家中的二公子,她聽說不僅是庶出,平日裏更是不學無術,專在鬧市間尋找一些同他玩得來的紈絝子弟鬥雞走狗。

若是將青荷婚配給他,以她宮人的身份進門,再看在太子及她的麵上,頂多抬作側室。尋常裏,青荷還少不得被他們家中的人低看,處境定當愈發艱辛。

“婚姻大事,現在提及為之過早。”沈融冬再說出這句時,嘴角全是酸澀。

“我隻是與你提議,若你不願,那我自然不會強迫。”

“夜深了,”晏君懷起身,朝立於殿門外的宮婢道,“備水。”

“臣妾恭送殿下。”沈融冬心思,晏君懷能說出剛才那一番話,那麽證明青荷現在是無恙的,她暫且能安心。

誰知他回身,上挑的鳳眸裏俱是笑意:“孤沒說要走。”

若說得這般透徹,沈融冬還不明白晏君懷話裏的意思,看在他眼裏,便多少教他覺得她是在使欲擒故縱的把戲。

“臣妾為殿下寬衣。”沈融冬走到他身後,欲先將他披著的披風取下,他側臉望過來,她心倏地一跳,指尖停頓在他肩側,放也不是,繼續也不是。

“孤有些累。”

“臣妾不是正在為殿下寬衣。”

“今夜不想聽到盼兒的吵鬧,你讓乳娘將他抱去吧。”

沈融冬抿唇,遲遲未應答。

“冬兒,”晏君懷的言色愈近曖昧,她的指尖明明攥著布料,卻恍若碰觸火炭,“孤隻想與你合巹同牢,抵足榻間。”

他的氣息亦漸濃厚,聲音啞得不同尋常:“昨夜,孤未曾碰過她。”

殿中的時辰駐足,沈融冬耳垂暈開緋色,她別過臉蛋,手抓住的披風不知要不要鬆。

晏君懷同她說這般話她並未察覺到高興,反倒淒愴堵在唇邊無以名狀。

“殿下,這樣怕是不合規矩,”沈融冬道,“孟側妃若在寢殿中苦等,殿下又該待她如何?”

“她在宮裏宮外散播的那些謠言,你沒聽夠麽?”晏君懷輕道,“孤都知道,傳出去是孤冷落了你,日日夜夜與她如膠似漆。”

這些話明明與青荷嘴裏說過的那些相同,沈融冬睜大眼眸望他,晏君懷笑語晏晏,長眉微挑,漆黑色的瞳仁裏映出燭火晃**。

“孤應允你,會補償回來,”他溫聲道,“不過她是盼兒的生母,冬兒該知道,若遇上什麽為難的事,有母妃在,孤也不能懲治了她。”

抬出母妃,始終是晏君懷的好手段。

沈融冬點點下巴,乖巧道:“好。”

-

熱水尚未來前,沈融冬由綠竹幫著,在銅鏡前卸去妝麵。

盼兒由乳娘抱走,晏君懷去書房先處理些未完成的事務,殿中空**,綠竹握著沾了溫水的錦帕,拭過太子妃娟秀明淨的臉。

她窺著太子妃的神色,小心低聲勸道:“太子妃,奴婢瞧殿下對您是真的上心,不過迎娶側妃的第二夜,就宿在了您寢宮裏。”

這是什麽值得歡喜的事嗎?

沈融冬嫁入東宮三年,因身體有疾,未曾與晏君懷有過親密的觸碰,她與他即使是如他所說般抵足榻間,向來也是恪守禮法。除了晏君懷印在她唇畔、或是額心的淺吻,其餘的,她未曾懂得過。

沈融冬嘴角輕彎,回看向綠竹:“你是第一次來宮裏嗎?”

青荷在沈府沒學過什麽規矩,隨她嫁進東宮後,處處條條框框,當初比現今更為肆意。

綠竹從名字樣貌,到渾身的氣度及言行,都像極了她。

不難猜出,晏君懷為了尋找能長久陪伴在她身邊,又更聽他話的宮人,才特意挑中了她。

他隻要想,日後還會有無數替代。

可他若真心待她,念著有幾分舊情,也不該打著替青荷著想的名義,隨便尋個城中的紈絝子弟將她嫁走。

他同她說過的那番話,其實她有認真考慮,眼下朝中情形她略有耳聞,兵部尚書年事已高,不需多久便會衣錦還鄉,若晏君懷執意將青荷直接嫁給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那麽她大概能猜出,他是為了拉攏他們,好等日後侍郎升任,兵部權力不離他手心左右。

好一招逢場作戲。

綠竹惶恐回話,擦拭著她臉的錦帕停下,小聲回道:“是,當時太子殿下左挑右選,生怕奴婢不夠機靈,伺候不好太子妃呢。”

沈融冬再笑問:“那你的名字,是他改的嗎?”

綠竹斂眸,言色溫吞:“奴婢聽聞……先前伺候太子妃的婢女名青荷,想是太子殿下力求工整,所以為奴婢賜名了綠竹。”

“嗯。”沈融冬低垂眼瞼,銅鏡中的人逐漸卸去繁複妝容,豔麗的臉蛋蛻變成素淨蒼白,她眉心終於展露出一點笑意。

-

晏君懷從書房歸來,正巧沈融冬沐浴過。

殿中熏香繚繞,沈融冬身著中單,自屏風後款款邁出,青絲如瀑,懸於身後。

兩名宮人在殿中掌燈,晏君懷眼若星辰,薄唇輕揚,聲含誇讚:“孤看著,還是這幅模樣好。”

“殿下白日裏不還說,臣妾豔麗些好看。”

“那是一時,若長久,還是太子妃天生麗質的容顏順眼。”

沈融冬到他跟前,聽見晏君懷道:“日後莫為了氣孤,亦或是有求於孤,將自己裝扮成孤不喜歡,你也不喜歡的模樣……”

他的聲音較於之前,顯然更耐心、直白,像在替她著想。

“明日裏孤告訴你青荷去處,今夜莫要再牽腸掛肚。”

沈融冬驚喜,遲遲頓在原地,道不出言語。

“穿得過於單薄,不怕體疾加重?”晏君懷將披風取下為她披上,沈融冬斂眸,道了一聲謝。

“孤累了。”

“那殿下先行沐浴,臣妾在旁伺候。”

“不必。”

晏君懷聲線淺潤,細聽都是在念著她,為她好。

幾刻鍾後,她與晏君懷在榻前相對。

宮燈陸續滅去,唯有明月登堂入室,從窗欄進來,映得地麵一片清靜如水。

沈融冬將披風取下,掛在黃花梨雕花衣架上,她忽然笑開,側頭問晏君懷:“殿下的披風好香。”

“想是書房中熏香濃鬱的緣故,太子妃若不喜歡,明日孤讓人撤換。”

“書房中的熏香,哪濃得過這處,”沈融冬道,“妾身喜歡,殿下不必憂慮。”

晏君懷似極累,淡聲道:“那歇下吧。”

“是。”

沈融冬放手披風前,最後輕嗅了一下。纏綿繾綣的脂粉味濃,哪家的熏香,是這個味道?

昏暗中,晏君懷身形修長,她熟悉,又不熟悉。

沈融冬手指發顫,入榻後,晏君懷將錦被仔細掖在她身側,身上似泉水清潤,沒了披風的味道。

他道:“還是你這幅模樣叫我安心。”

她閉上眼睛,晏君懷的吻照樣落在她額心,如蜻蜓點水。

原來不是不喜歡長久豔麗,隻是不喜歡她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