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往榻裏間蜷縮,給晏君懷留下足夠寬敞空間,也無形間拉開他們兩人的距離。

“怎麽?”晏君懷見她略有異狀,忙問道,“是不舒服?”

沈融冬懨懨道:“興許。”

她不喜歡將有些話點明,若點明,那也太沒意思。

晏君懷當即起身,沈融冬見到,驚訝遲疑道:“殿下,您……”

“去喚荀太醫來,他一向為你調治身子,若有什麽異狀,他理當最清楚。”

沈融冬心中百感交集,喊住他腳步和收回不舒服的言語,都未能施行。

荀太醫來得快,藥箱置在春凳上。他將絲線懸於太子妃的皓白手腕上,仔細辨認,片刻鍾後,綠竹解下太子妃腕上的紅線,太醫道:“太子妃乃是頑疾發作,需多加調理,少見些風。微臣開的方子照舊,隻看能不能在平日照料得當了。”

太醫退去,晏君懷揭開幔帳,眼中濃稠似墨:“荀太醫為你開的方子,莫非你沒有好好服下?還是外出得勤了些,若連遵從太醫的話都不能夠,怎麽能盼著自己的舊疾康複?”

沈融冬羽睫輕顫,望回他,溫聲問:“殿下,你很在意嗎?”

晏君懷冷臉,轉眼便不提這樁。

他沒過一會,厲聲質問道:“太子妃的藥還未煎好?”

沈融冬盯著他偽裝出的一片赤誠,想若是有戲班子搭台演出,晏君懷在台上當是個中翹楚。

掌燈的兩名宮女瑟瑟發抖,她們鮮少見過喜怒形於色的太子殿下,眼下殿中亮堂,仍散不去他眉目中的陰鷙。

綠竹須臾過後,端著湯藥進來,身後隨著兩名小太監端了甜食。

太子妃並不喜甜,隻因湯藥苦口,需以甜食輔佐,這是東宮中人盡皆知的事。

殿中暖意融融,太子殿下親手端過藥汁,肩臂成為太子妃的依靠,她小口啜著太子殿下親手喂的藥,臉色逐漸恢複紅潤,其他人見了都默不作聲俯首。

晏君懷將見底的藥碗放回托盤,握住沈融冬的手,她來不及抽離,眼睫一眨,便看清他眼底的關懷。

“你有什麽心事?”

“沒有。”

她權當方才聞見的香味從未有過,晏君懷的披風,她隻以為是熏香。他傍晚初來見她時,身上便帶著香了,後來愈演愈烈,在書房裏香味更是濃上幾許,她全當熏香。

晏君懷將修長的指尖點在她額頭,沈融冬一時不防,驚呼一聲:“殿下…”

晏君懷眸色深重:“你啊,就是愛東想西想。”

沈融冬緊咬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晏君懷餘光瞥住衣架上的披風,道:“我的披風上之所以會有那種脂粉香味,是因為孟歡來了書房,邀我歇息,而我既答應了你,便不會再陪伴她。憐惜她體弱,將披風借給了她,她守在書房小半時辰,全因當時我過於投入,未能窺見她等候,這是我不是。”

晏君懷字字都在放低身段,沈融冬慌張,而他將衣架上的披風取下來,擲在地麵。

“若太子妃不喜歡,孤讓人燒了便是。”

“怎的這般愛吃幹醋?”

“是嗎?”沈融冬半閉眼,啜泣著答,“殿下是不是想同臣妾道明,其實殿下的披風並不是隻給臣妾一個人取暖,而是其他人都有。”

晏君懷扯笑,漫不經心道:“孤偏偏喜歡你吃醋的樣。”

沈融冬別過腦袋,裝作意會不到他的意思。

晏君懷將手搭在她腰腹,下巴枕著肩頭:“你如今是太子妃,不明白孤的苦心?”

沈融冬怎會不明白他的苦心,早該在那年雪花簌簌壓滿枝頭,她聽見殿中嬌聲軟語那刻,就該明白。

晏君懷愛她臉上的天真稚氣,也愛看她發作起來時的別扭模樣,但他同樣愛與其他女子的溫存。

他徐徐在她的臉上親吻,她臊得處處緋紅,她猜忌他與其他女子,吃醋得在他眼裏甚是可愛。可是其他女人媚骨天成,他同樣覺得可愛。

她這樣的花朵雖不能采摘,可光是看著,也極為有趣。

沈融冬逐漸扒開晏君懷的手,背過他道:“殿下,臣妾想歇息了。”

晏君懷大概是趣意剛來,就沒了,他手扶在她的肩頭,隔著單薄中單,他的指尖滾燙如火:“冬兒,孤是個男人,何況國之儲君。”

“嗯。”沈融冬不輕不重地模糊應道。

晏君懷接著道:“不可能永遠隻有你一個女人。”

想必他是強行按捺住心中的火,見她還使著性子,便再也不能將她的舉動當做情趣。

沈融冬遲遲點頭,揣住微跳的胸膛:“臣妾明白。”

-

汴京城內,早市街頭人頭攢動,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四處往來,天下腳下一片繁榮昌盛。

臨近東城門的尋常坊市,天子特令建成蛐蛐鬥場,無論是平民百姓亦或貴族,閑暇時總會抱著蛐蛐罐,來這兒鬥上一鬥。

日頭曬得街道兩旁通亮,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趙朗一身光鮮亮麗,手中汝窯燒製出來的雨過天青色蛐蛐罐引人注目,一群紈絝子弟見了,少不得目光輾轉流連,盯著無一絲花色都比尋常蛐蛐罐更為精致的瓷罐,忍不住讚歎:“趙兄,你如今這般意氣風發,怕是今天要連贏上幾局才行。”

趙朗笑著,並不附和他們。

“你們懂些什麽?”有位紈絝子弟上前擠開其他人,笑著恭賀道,“趙兄如今得了太子殿下垂青,誰人不知太子妃身旁那貼身侍女也是天香國色,雖說宮人身份配不上趙兄,可就是暖床添香,那也是極好,你們說是不是?”

“所以李兄此言,趙兄的底氣不在於他手中這新蛐蛐罐,也不在於他新收來的鐵將軍,而是在於太子殿下送來的侍女?”

“那是,趙兄豔福不淺,光是一眼,我瞧見心都要酥了。”

……

趙朗有苦難言,將蛐蛐罐放在場主眼前,由他放進比籠,同對手的蛐蛐比較身形色澤。

“盡說什麽瞎話?”趙朗看似正經道,“嘴碎我也就罷了,若是連太子殿下及太子妃都要牽連,小心你們的項上人頭。”

其他世家子弟頓時不語,鬧市裏人多眼雜,幾位玩得開的逗趣還成,若是有人正經起來,以此為恐嚇,那還繼續當真是不要命了。

他們專心致誌盯著眼前的蛐蛐大戰,勝敗難分,鐵將軍與對麵的鬥娘子癡纏戀戰。

趙朗瞥向自己對麵麵巾遮麵的青年,他的蛐蛐罐乃是玉製,一雙多情似笑的桃花眼沉著,修長的手始終撚著一枚棋子,圓潤光滑,與他粗糙的肌膚大相徑庭。

這位青年比趙朗的服裝更為華麗,罐子也隻贏不輸,氣度更是百裏挑一。

其他圍觀的人見著,漸漸地將注意力轉移至他的身上。

鐵將軍威風雖威風,可禁不過鬥娘子的苦苦糾纏,拖到渾身氣力盡失,終於蜷縮在罐子一角瑟瑟發抖。

趙朗麵有慍怒,看著對方人道:“閣下這般眼生,莫不是刻意來砸場子的?”

青年笑道:“借一步說話。”

趙朗窺著他的神色,又聽見周遭紈絝子弟全在起哄:“遮遮掩掩,兄台是看上了趙兄?”

“這局可不作數,”青年又不徐不疾道,“我手中的鬥娘子及蛐蛐罐,也可盡數奉送仁兄,隻當是投石問路的薄禮。”

趙朗從中意味到不同尋常,頓時警惕起來,臉色變幻莫測:“兄台請。”

坊市間的茶寮諸多,趙朗隨同對方要了雅間,一進去,青年便揭下臉上麵巾,回眼看來:“你們方才說的那些玩笑話有幾分真?”

趙朗見了他的臉,腳步生生頓住,僵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沈小將軍?”

能讓他這麽慌亂的,除了昨日裏太子送來的美人,其二便是眼前的沈府三公子沈溫。

沈溫與現今的太子妃乃是一母同胞,他起初光看眉眼也不認得,可是揭了麵巾看清全貌,依稀和前些年見過的相貌形似,再加上與太子妃的清麗如出一轍。

一時間,趙朗隻恨自己沒多長雙眼睛。

“沈將軍,您從邊疆回來,這也不提前知會一聲,”趙朗幹笑,踱步進雅間,將手中的蛐蛐罐放桌子上,忙獻殷勤,“在下險些沒認出沈公子,原是您又長得俊俏了些。”

沈溫拈著棋子,從鼻腔裏嗤一聲:“若是我提前知會,豈非聽不到你們那番話?”

趙朗霎時冷汗涔涔。

太子殿下昨日給他塞的人,趁他一時不備連夜逃走,他今早起來還在發愁,生怕太子殿下追責,於是派了人四處去搜尋。暫時無果,他隻好先來鬥場玩幾局蛐蛐消除苦悶。

他賠笑不是,哭喪也不是。

隻結結巴巴,沒半分世家子的模樣。

“沈公子…不是,沈…沈小將軍,太子殿下昨日裏,確是給我塞了人,可那人我不敢動,”趙朗觀察著他的神色,慌張解釋,“她正好好呆在我院子裏呢,現下吃好喝好,比活菩薩瀟灑,就是人是太子殿下送的,若是你惦記著,怕不是得先去同太子殿下商議?”

“我惦記個屁!”

沈溫氣得不輕。

青荷本就是他們府中的人,算不得丫鬟,陪同沈融冬嫁進東宮,是怕她在宮裏苦悶無伴。

他的阿妹自幼氣性高,無論什麽都想要最好。

太子殿下幼時便是汴京城中最令人神往的夫婿人選,可她嫁給了最好的夫君,性子日漸被磋磨,他最後見過的一麵,她竟憔悴纖瘦得他認不出。

現今,太子做主將青荷送人?

他瞥了趙朗一眼,神色頹靡,言語恭維,是他平日裏最瞧不上的人。

“將人好好伺候著,”沈溫茶都來不及喝上一口,與正送茶進來的小二打個照麵,擦肩而過,“若是人有任何閃失,小爺唯你是問。”

“哎,”趙朗結巴應著,擦擦額間的汗,又問道,“沈公子,您這是去哪兒?”

沈溫壓低了聲音,但仍卷著戾氣:“去將太子的花花腸子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