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被圈在晏遲的懷裏, 推搡他不是,僵持也不是,聽見假山後窸窸窣窣的一陣動靜,胸膛止不住一跳, 看著晏遲的臉布滿了驚慌:“有人。”

“是風吹草動, ”晏遲饒是這麽說, 也放開了她, 看向她的馬麵裙擺上, “方才是踩進泥濘裏了?”

“嗯,”沈融冬輕道一聲, 將自己的腳再縮進去一些, 祈望他不要再繼續追究,“回去換一雙便是。”

“探出腳來, ”豈料晏遲蹲下身, 從懷裏掏出絹帛,低聲道,“先擦一擦。”

便是擦一擦,也不需要他親力親為罷?

沈融冬臉色稍紅, 又被他不容置喙的語氣震懾住,探出腳時,勒在腳踝上的銀鈴鐺在叮鈴作響。

晏遲不分心神,手握著絹帛, 一點一點擦拭著繡花鞋麵上的泥漬,沈融冬目光怔忪,一度不曾轉過眼。

他驀地抬首:“在望什麽?”

沈融冬匆匆收回目光, 她方才隻是在想, 他們日後若是再見了麵, 是在眾目睽睽下也好,是在夜深人靜時也好,究竟該如何相處?

“端王殿下,”沉思片刻,沈融冬溫著語氣道,“送給公主畫像一事,的確是我找的借口,可是也有其他無法述出口的緣由,希望端王殿下不要再繼續深究。”

“是太子想要同公主和親?”晏遲漫不經心,斂著神色那般發問。

沈融冬徹底怔住,晏遲擦拭完繡花鞋麵,將髒了的絹帛細心卷好,藏進自身袖袋裏,接著起身問她:“太子的心思寫滿在麵上,他在宴會之初,便頻頻望向公主,太子妃,你能容忍他如此?”

沈融冬怔著,呐呐道:“端王殿下,還望您不要深究。”

晏遲溫文爾雅,桃花眼裏濃重,噙上了幾分笑:“好。”

沈融冬抿唇,低低問道:“我可憐嗎?”

“可憐,”他毫不猶疑,“像個假人。”

從在佛龕後重新望見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個小姑娘活成了假人一般,甚是可憐。

手裏拿著繡工精致的並蒂蓮荷包,卻聲稱自己是位閨閣小姐,若不是被人給傷透了,怎會一而再再而三選擇自欺欺人?

“太子殿下對沈府設下的圈套,其實是有陛下在背後默許,沈府家大勢大,陛下也在深深忌憚,”晏遲輕道,“我之所以會出來尋你,除了想要問清太子妃贈送給公主畫像的緣由,還有亦是為了告知你這樁事,你有權知道真相,事後如何看待陛下,那便是你自身的事。”

再自欺欺人,他也管不著。

“端王殿下,”沈融冬躊躇道,“那晚,我們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對嗎?”

晏遲恍惚,應她:“嗯。”

“我們也未曾相識,”沈融冬笑道,“還望端王殿下日後見到我同太子殿下前來拜會您時,能如同宴會上一般,裝作是無事人。”

晏遲道:“好。”

“避子湯,我已經喝過了,”沈融冬紅著臉,輕聲道,“望端王殿下放心。”

晏遲隔了須臾未說話,忽而低頭,滾動著喉嚨:“那日,抱歉。”

沈融冬別開腦袋,道:“我聽太子殿下說了,那日阿施送給我的那枚荷包,你找了其他的僧人裝作是他送的,為了不讓太子殿下懷疑到你我。”

晏遲聽著,怎麽都有與她共沉淪的嫌疑,不過又細想,確實也是。

他失笑道:“是。”

似乎是成了個隻會應聲的呆子。

“還有,這枚香囊,”沈融冬遲疑著,將香囊從自己的腰間取下來,“我想,還是還給端王殿下罷,之後銷毀最好,免得落人把柄。”

晏遲唇角微勾,那日的事情他身上存著極大的藥性,記不大清晰,最深刻的一樁,是徹底醒過來無意識探手往身旁,隻餘下一片溫涼。

寮房裏殘存著的甜香味愈發淡薄,他的胸膛前,細心被換過一次傷藥,包紮的手藝看得出來不好,但是也用了心。

後來又想起,她那一句驚愕不敢相信的話:“我還活著嗎?”

這是他唯一記起來的一樁,他當時的意識昏沉,卻也能稍微動彈手指,還是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來到重九宮宴,看見晏君懷給她簪上茱萸,本想裝作未曾看見,始終是忍不住,同他提前出現在宮中那般,一切都亂了套。

眼前人身上的香味一點一滴傳遞到他的鼻尖,她呼氣間,還有酸澀的果酒味道。

晏遲強行忍著,將方才翻湧上來的酒氣壓下去,他虎口攥著袖口,裝作無事人一般:“嗯。”

他接過香囊,又道:“我希望太子妃能看清眼前的局勢,在一些事情上有所取舍,知道自身想要的是何種。”

沈融冬看著他離開,消失在濃重的霧色裏。

汴京城裏人人都知道,端王是個沒有實權的王爺,如今回到汴京城內,其實最不歡迎他的,往往是他最親近的人。

他的兄長視他如豺狼虎豹,他的母妃身處的宮殿與冷宮無異,所以在這座汴京城內,其實沒有一人真心待他。

她是不是過分了些?

晏遲見到她經過假山,將她拉過去,將她圈禁在懷裏,就算嘴上在義正詞嚴,說隻是為了問清公主手裏的畫像,還有告知她陛下那一樁事,可是他為她揉著手腕,以及擦拭她的鞋麵時,還有那句好笑又好氣的“我也喝醉了?”

都不像是假的。

沈融冬的臉頰止不住發燙,隨後試探著摸了摸,想到這是正常。

他們做過一夜的夫妻,總是會不由自主如此罷,這是自身控製不了的事。

她騙他她喝過了避子湯,是希望他放心下來,不要在內心有負擔。

明明他是個假僧人,可是他同真正僧人的做派很像,他就該是清心寡欲,高高如同佛祖被供在佛龕裏,不該被拉進凡塵間。

沈融冬深一腳淺一腳重新在夜裏走著,絲毫不顧自己是否又重新踩到了小水窪。

-

沈融冬沉澱著心思,一路朝著前踏去,禦花園裏的亭台樓閣不少,她路過一處亭台時,餘光在亭台裏望見了一個人,他躺在微涼的石凳上,倚靠著欄杆,看上去有幾分醉醺醺的。

沈融冬本來想要越過他,但是忽然覺得他的臉龐有些熟悉,不禁過去,愈走得近,便愈心驚膽寒,她終於看清了那人醉著的眼睛,不自主出口道:“殿下?”

晏君懷渾身酒氣,鳳眸狹長幽黑,下顎線條精致流暢,眼中泄出的光不緊不慢,沈融冬一頓不自在。

“太子妃怎麽才來?”他悠悠然起身,麵向她酒氣熏人,“孤擔心你醉得厲害,一人回到東宮,若是在半路上出什麽事該待如何?路過亭台,酒氣纏身,忍不住歇了一會兒,沒成想這便看見了冬兒。”

沈融冬的心裏不是滋味,她上前去扶起晏君懷的臂膀:“殿下,臣妾攙扶您回東宮。”

晏君懷笑道:“孤來背冬兒罷,冬兒幼時不是最愛撒著嬌,要孤四處背你?”

沈融冬神色無波,將他攙扶得更緊:“不讓臣妾背您,便算是不錯了。”

一路攙扶著醉醺醺的晏君懷回了東宮,沈融冬看見宮門口孟歡還在不停徘徊,餘光望見他們,著急忙慌過來:“姐姐,你們回來了。”

說著,她的餘光注意到了沈融冬手裏的撥浪鼓,問道:“撥浪鼓還沒給母妃嗎?”

沈融冬是惦記著晏君懷醉了,便從他手裏接過那枚撥浪鼓,見孟歡問起,正要開口回,晏君懷醉醺醺道:“到時候母妃那邊的宮人,會將盼兒送到棲霜宮來。”

孟歡僵住,晏君懷又道:“若無事的話,便退下罷。”

孟歡遲疑著神色,輕聲問道:“殿下今夜,是宿在棲霜宮裏?”

晏君懷眼眸微眯,危險的氣息從中溢出:“不可?”

孟歡抿唇,絞著手指道:“殿下是喝醉了,姐姐看樣子,也喝了不少酒……若是殿下宿在棲霜宮,姐姐少不得要照顧您,如此辛苦…”

“孤說的話,”晏君懷的眼神更危險,“你聽不見?”

孟歡頓時被嚇住,沈融冬扶住晏君懷,將撥浪鼓給她:“若是惦記著盼兒,等宮人抱他回宮,你再來看望他,到時給盼兒罷,殿下現下喝醉了,都分辨不清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說一些什麽。”

孟歡似被安慰些許,笑了聲:“那有勞姐姐,不過撥浪鼓還是留在姐姐這裏,殿下未清醒,少不得要姐姐好生照顧。”

沈融冬苦笑,看向著急進殿裏要歇息的晏君懷,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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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棲霜宮,在其他宮人和劉裁的幫忙下,沈融冬將晏君懷先扶上榻,她喚了熱水,在屏風後沐浴完了,走出時,正用指尖摁了摁眉心,懶散困倦,可是一走至圓桌前,望見晏君懷在圓桌旁坐下,指尖敲著桌麵,甚至還極其富有韻律,他笑道:“冬兒,今夜孤宿在棲霜宮。”

沈融冬先是鬆下氣來,而後無奈勸著他道:“殿下若是醒酒了,不如臣妾讓孟側妃來接殿下回去,妾身這裏少不得要宿盼兒,不方便,況且孟側妃才關完禁閉,殿下應當多留出一些時間陪伴她才是。”

她方才原本是想著,讓晏君懷宿在她的榻上,而她在外殿的小榻上將就一夜,這下倒是省去了許多麻煩。

“若是孤不願意呢?” 晏君懷微眯雙眼,狹長的鳳眸裏透出精光,望見沈融冬那張巴掌大的精致小臉,顯然是有一點慌張,他聲色低沉,“你如此著急趕著孤走,孤莫非不是你的夫君?”

沈融冬垂下眼睫,放棄了掙紮,遮住眼底的情緒:“好,臣妾為殿下更衣。”

沈融冬為晏君懷親自更過衣,拿起了一卷佛經坐在床頭看,待到晏君懷沐浴完出來,她放下手中佛經,看向他。

晏君懷同樣身穿白色中單,發冠放下後,一頭鴉青色的長發散落在肩頭,黑眸攝人,聲音琢磨不透:“冬兒,孤今夜想要同你圓房。”

沈融冬驟然抬首,隻見晏君懷的氣息靠近,酒氣熏人,她一聞見這股濃重的味道,頭便開始疼起來。

沈融冬吞咽著喉嚨,緊張也鎮定有餘:“殿下不是說過,會等到臣妾願意的時候?”

“等不到那一天了,”晏君懷笑道,“孤現在就想和冬兒,擁有我們自己的孩子。”

他看見擺放在床頭的撥浪鼓,笑道:“這算什麽?本該是冬兒為我們的孩子做的。”

沈融冬原本倚靠在雕花床欄前,晏君懷頎長的身子佇立在榻前,遮住她一大片的燭光。

他的氣息迫近,沈融冬驚得往床榻裏縮:“殿下,你喝醉了,臣妾的身子還未完全好…”

晏君懷修長的指探向沈融冬的腰間,摸索到她的係帶,想也不想便三兩下扯開,看見眼前的人幾近氣息困難,他笑道:“等等。”

沈融冬原本以為逃過一劫。

可是她隨後聽見,晏君懷聲色俱厲,臉上似是完全沒有了那份酒氣,朝著殿外喊:“那幫在聽牆角的狗奴才,送元帕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