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下船踏上鏡湖邊的石階,還未走進長樂宮第一道宮門,就看到抄手廊的盡頭有一個窈窕的身影快步迎過來,六角宮燈的柔光打在她清瘦的麵容上,肌膚欺霜賽雪,腮前有兩縷秀發輕揚,更顯她的氣質菊淡蘭馨。

來的這位身穿月白色薄紗籠身、拖地水藍繡清蓮織錦裙的正是清姬夫人,她待夫差走近才低頭屈膝一禮,“恭迎殿下!清兒親手煮了銀杏百合粥送到長樂宮,想服侍殿下用些,卻聽狸寺說您午後擺駕去了湖心園,沒曾想在這裏遇到殿下回宮……殿下身子可大安啦?”

夫差微笑著親手扶清姬起身,隻是笑不及眼底,“原來也無大恙,吾看春光尚好,與侍衛們一起在到湖心下了幾次網,捕得幾條大鯉……等天時再暖些,本王帶你和衛媵、施娣一同泛舟遊湖。”

清姬聽吳王把施姬與她和衛夫人並列,一時間笑容有些僵硬,偷眼看著姬夫差臉上的氣色比前幾日不知好看了多少,想也是見到了施夷光那妖女的緣故,心裏氣鬱麵上卻不能表現出來,於是拿帕子壓著唇微咳了兩聲。

夫差本就急著回書房料理國事,無心在宮門口敷衍清姬,這當兒看著她裝出嬌喘籲籲的矜貴樣子,下意識裏拿天真質樸的施施跟她比較,心下立時生厭,“清兒,是舊疾犯了麽?原本不該久立在風口裏,快些回宮服藥歇著!”

“隨侍你的宮人呢?主子出宮,她們居然不在身邊侍候,想作反了麽?來人!傳本王的令,把那幾個失職的丫頭各打二十杖趕出宮去!另選宮女服侍清右媵!”

清姬自看到吳王下船就把四位隨侍宮女遠遠地打發到走廊外頭,就想讓吳王殿下眼裏隻看到她一個女人,留她今晚在長樂宮燕侍,這會聽到吳王殿下要發落她的幾個親信,立時慌了神,也顧不得捂著胸口裝咳嗽,“主上息怒!”

“主上息怒,是婢妾讓丫頭們在門廊下麵候著,她們並不敢怠慢服侍我……”

別說是二十杖,侍衛實打實的十杖下去,那幾個宮女不死也殘了。

夫差並不想放過這個拔掉幾顆小釘子的機會,“清兒你就是太心慈了,才讓那些奴才們懶惰成性目無宮規,阿海?快帶人送清右媵回蓮月宮,你親自選幾個伶俐的丫頭給右媵做近侍。”

“諾。”海總管向左右一使眼色,幾名侍衛快步去拿站在門廊下的四個宮女,連聲音都沒讓她們發出來就拖走了,清姬眼睜睜地看著伍相國給她的女衛們和兩個自小與她一起長大陪嫁丫頭被帶走,心痛得差點暈了過去,等她醒過神來,吳王殿下的背影已離她很遠了。

姬夫差一邊走一邊冷笑:清姬前來送夜宵正好碰到他回長樂宮,哪有這麽巧的事?分明是伍子胥在湖心園也安了眼線,鄭旦做為阿施的替身,這半年多的日子‘意外’落水一次,吃水果中毒一次,還有一次差點被鑽進被子裏的毒蛇咬死,幸好車巫師就住在湖心園煉藥,鄭旦的小命才得已保住。

這麽多的‘意外’充分說明,就算在他姬夫差的地盤上,伍氏想要誰的命,早晚都會得手的!這也是夫差對施施瞞住他的本來麵目,暫時不帶她回王宮的原因之一。

幸好伍子胥夢想以忠君良臣的形像名載史冊,暫時還不會對他這個君王出手,不然的話,吳王宮有朝一日改姓為伍也不一定……

吳王恨恨地握緊拳頭,點點頭免去宮人們的跪拜,直接到內書房查看簡報。

這些日子各部官員呈上的奏文是伍相國等人共同批複的,但是每道呈文都由太傅謄寫了一份專人送到吳王的書房,夜華無法代勞這份差事,所有的木簡都未入庫房,正在內書房裏堆著呢。

夫差讓近侍把軍務和田部的呈報留下,其它的都搬走,待他在書房裏堆了一人多高的竹簡中抬起頭時,房角的沙漏已指向子夜;吳王接過海總管遞過來的熱帕子敷著臉,聽到風刮在窗欞子上嗚嗚作響,窗下的芭蕉葉有叭叭的雨點敲擊聲,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夜雨。

“不曉得阿施那丫頭會不會被雨聲吵醒……”

姬夫差想到施施每每熟睡就蜷成一團像懼冷的貓兒,不由得恍惚起來,兩手虛虛地伸出去才想起阿施遠在慧園……再看看書案上那堆沒閱過的木瀆,鬱悶地揉揉眉心:何時能哄得那丫頭再回長樂宮伴讀,每日裏紅袖添香、夜夜**就好了……

夫差在宮房裏聽到的小雨,在靈岩山上卻是暴雨傾盆,剛剛睡下的施施被這個春季的第一道雷鳴驚醒,隻見一道弧光劃過,照亮窗幔外陰霾四布的天空,雷鳴之後狂風呼嘯而起,種在走廊下的木蘭樹被刮得幾欲折斷,豆大的雨點打在窗頂的雨搭子上,又彈到木格子的窗紗上,隨著冷風似乎要穿窗而入。

施施覺得冷風透過窗隙和兩層帳幔幽幽地吹了進來,廊下的燈籠火燭搖動,暗了又明,心裏不禁有些荒涼。

在予饗坊的那多半年也碰到過陰雨天氣,但是畢竟園子裏人多,姑娘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多過雨聲的冷寂,這陣兒正當夜半,也不好大聲喊春杏進來壯個膽,很是後悔沒聽姬軒的話,讓春杏和紅雲睡在外間的起居室裏。

施施裹緊了被子僵硬地躺在**,閉目聽著屋簷上滴噠作響的雨聲,一時想到再忍兩天就能和姬軒大被同眠,什麽樣的雷雨天也不必害怕;一時又想到自己前世今生的孤苦日子經得多了,怎麽現在有個男人疼惜些就變得嬌貴起來,真是可笑。

想起姬軒寬厚的胸膛,有力的雙臂,熱辣的親吻……她背後的那絲寒意漸漸地消了,甚至心底升起幾分熾熱;施施捏著被子角偷笑起來:自己也有變成色女的一天呢,可是,想自己的男人的懷抱有什麽不對?就是想,恨不得變成他胸口上的一顆痣,巴巴地貼在他身上一刻也不離開……

‘自己的男人......’嘻嘻,想想這幾個字就覺得甜蜜。

再次醒來的時候,燦爛的陽光已經從繡花窗幔上瑩瑩地透進來,原來這場雨來得快晴得也易,施施一骨碌爬起身,穿好袍子就推門出去。

紅雲正在外間擦著鋥亮亮的木案子,看到施施披散著頭發走出內房,立刻放下帕子過來,“夫人,您現在是要淨衣還是梳淨?奴婢打了桶熱水在淨室裏。”

“噢,紅雲姐姐起得好早啊,我洗把臉你給我梳個髻子吧。”施施想著有銅鏡對著,她可以自己梳頭的,又怕紅雲想多了,以為自己不滿意她的手工,便放下前世那種人人平等的理念,心安理安地享受起貴夫人的待遇。

梳妝完畢,春杏把早飯端了進來,一碗濃香四溢的雞肉羹、紅棗蒸的米飯、煮得香噴噴的山薯和芋頭、還有一壺散發著薑汁味的甜米漿,施施一看早膳的份量夠足,急忙拉著春杏和紅雲一起和她吃,紅雲連連謝恩推辭,待春杏又拿了兩套食具來,這才遲疑地跟著春杏坐下來陪著施施一起用膳。

施施吃完早飯,抱著盛米漿的陶杯走到園子裏,院中春花含蕊、嫩綠葉尖猶自滴著水珠,散發出新鮮的草木香,到處一片盎然的春意。

要義選的這批仆人似乎都不太愛說話,施施坐在走廊拐角的一個藤椅上喝著熱乎乎的薑水,看沉默的仆婦仔細地清掃著昨夜大風吹下的落葉,掃帚苗劃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不遠處的膳房門口,亨人用大鐵鑊煮湯水,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燒時的‘嗶剝’聲音,有兩隻黃頸的鳥兒落在六角形的井台旁邊啄著草籽或青蟲……

這樣的生活真是閑適,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如果一生就這樣過下去,和姬軒無事一起曬曬太陽,間或聽聽斜風細雨吟誦風月歡歌直到老去,這樣的日子也未免太神仙了吧。

施施正笑得呆怔,忽然看見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她心中劇跳,放下杯子就站起身迎過去,幾乎被廊外蔓伸進來的一叢新生的迎春花絆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