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蘇泛站在窗口,白色襯衫灰色長褲,迎著透進窗的光線,整個人顯得長身玉立,猶如青山鬆柏。

他修長潔淨的手指正捏著一份今天早上的緬甸華文日報——1975年4月5日,“國民黨中央委員會沉痛宣布: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總裁蔣公介石先生,因心髒病猝發,於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經搶救無效,不幸崩殂。終壽八十九歲……”

蘇泛看到大標題隻一挑眉,剩下的內容便不再看,麵上的表情堪稱無波無瀾,隻嘴角噙了那麽一絲笑,卻是若有若無的感覺。似乎對於這個全球華人界,尤其是金三角的國民黨殘餘部隊來說的重磅消息對他而言並無什麽影響。

此時正有人敲門,蘇泛隨手將報紙一丟,那報紙便輕飄飄地落在了桌上,“進來。”

來人倒是穿著筆挺幹淨的土黃色製服,帽簷下是中國人特有的劍眉星目,給人一副精神端正的感覺。

“大少,城裏來了電話,說是將軍讓您速歸,蔣委員長西去了——”此時他們正在小鎮外的一座山寨裏,這十多年,緬甸的發展也很大,當初他們占據的那座小鎮已經成為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

蘇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好了,從嘉,你去給將軍回個話,就說我——大概傍晚就能回去,跟將軍說讓我媽也給我備飯,剛好能趕上晚飯。”

“是,大少。”嚴從嘉答道,末了見蘇大少隻是又坐回椅子上,徑自拿起擺在他桌上的一個相框眉眼低垂卻泛著溫柔地注視著照片,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對了,穆家給您送的那個女人——”

蘇泛一抬眸,眉頭微蹙似在回憶,然後溫和地反問道,“什麽女人?”

嚴從嘉以拳捂嘴微咳了下,“就是昨晚您和穆威在大金坊談事,您多看了他身邊的女人幾眼,那穆威居然把那女人給送過來了。您看,要怎麽處理?”大金坊算是這一帶最大的賭坊,不過也不隻是賭坊這麽簡單,簡直堪稱吃喝嫖賭一條龍的服務,當然也少不了金三角最負盛名的銷金窟,也因著這完美無缺的服務倒是吸引了眾多人談事談生意。

蘇泛的視線隻在嚴從嘉麵上停留了一瞬,卻又繼續轉到相片中來,表情複又變得柔和,清俊明朗的五官因為這一層柔和更是溫潤得如同一塊上好的和田玉。

照片中的人白皙如雪,眉目卻是烏濃如墨,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讓人一眼驚豔,是黑白兩色的樸素與靈氣的完美結合。隻是簡單的白色短袖,卻是讓人覺得一眼驚豔,再望心生神往。當然照片中的少年表情卻不甚自然,嘴角緊緊抿著,然而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挑著倒是讓人覺著眉目含了笑意。

“你要就給你,不要就送給底下的小兵。”蘇泛將相框又鄭重地放回桌上,他多看那女人一眼隻不過燈光昏暗便以為那長得出奇的睫毛是真貨,哪想到第二眼便瞧出了那以假亂真的假睫毛。

一個人女人在他嘴裏,輕巧得如同毫無價值的物件。

嚴從嘉心裏卻是一鬆,如蒙大赦般,卻也隻是謹慎地答了句好,而後向蘇泛告辭出去了。隻不過門輕輕掩上的時候,嚴從嘉會回頭望著閉著的門,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少了,似乎在他心裏除了蘇將軍和蘇夫人,還有軍隊和生意,沒有什麽能夠讓他放在心上。

人人都道蘇大少是個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心地仁慈,對軍隊和城鎮也是治理有方,卻是個不賭不嫖、滴酒不沾、遠離鴉片的,堪稱是個淡泊名利之人。嚴從嘉搖了搖頭,這清明淡泊之人,有時候實際上便是那淡漠寡情之人。

蘇泛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報紙上,又錯眼繼續端詳弟弟十七歲時寄過來的照片,小孩兒已然長成了翩翩少年,背後的那間常青藤大學將蘇湛倒是襯托得學生氣十足,隻不過兩年過去了,這個臭小子卻是別扭得怎麽都不肯再寄一張新的照片過來。

他自己的身份是出不了國的,而蘇湛一直在台灣方麵的掌控之下,就連當初從台灣申請去美國留學也是費勁了不少力氣。隨著緬甸金三角的形成與發展,這一塊地盤的勢力更是瞬息萬變,讓台灣那邊不敢放鬆。隻不過——蔣介石一死,國民黨的實力將受到重創,蘇湛回來隻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

蘇泛伸手輕輕撫了撫照片裏的人,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蘇湛的眉目,心下一片柔和。他和爸媽已十年不見弟弟。

今晚再給那小子打個電話吧?不知道會不會又嫌我囉嗦?某人心頭溫溫地思念著弟弟。然而這種讓蘇家大少全身心放鬆的心緒並沒有持續多久,自己辦公室的門卻是被一把推開了。

“我說蘇大少,這天都變了,你怎麽還有心思躲在山上的竹樓裏頭?”來人是個身材高偉岸的青年,英挺的麵容,深邃的朗目修眉,五官隱在房間光景交接處,立體而硬朗,是個十足英俊的人物。隨著那人走出暗處,那雙浮現的眉眼銳利如鷹,倒是讓人莫名覺得高深莫測又心生敬畏。

嚴從嘉略帶尷尬地跟在後頭,向蘇泛說說道,“大少,穆少我攔都攔不住——”

蘇泛也站起身來,朝嚴從嘉大度地搖搖頭道,“你要是能攔得住,他就不是穆天璋了,沒事,從嘉你先下去吧。”而後悠然自得地開口道,“也隻有你穆天璋膽敢在我這裏奪門而入。再說了,變得是台灣的天,可不是這裏的天。”

穆天璋一邊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蘇泛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桌麵,隻見上麵隻有一份報紙一杯氤氳著熱氣的茶,以及,萬年不變的蘇湛的照片。不明真相的人以為蘇家大少這是將貴重物品都藏得很好,哪裏卻知道,他最寶貝的東西其實大大咧咧地擺在桌子上呢。

穆天璋也不接話頭,隻是走了過去,垂眸拿起那張照片,調笑道,“那次就因為我拿了阿湛的這張照片,蘇大少居然掏槍指著我的腦袋讓我拿出來,真真是讓人心寒。”

蘇泛不容分說地將照片從穆天璋手上劈手奪下,再次放回自己一抬頭就可以見到的特定位置,笑了笑,“阿湛那小子很不喜歡拍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出門在外那麽久除了剛到台灣那幾年寄了幾張孩童時期的,到了美國之後也就隻寄了兩次回來。第一次我媽收著了,這第二次才輪得上我,就這麽被你偷了去藏了起來——”他頓了頓,“心寒的當是我這個哥哥才是吧。”

穆天璋嘴角的笑意加深,似感歎地說道,“果真是兄弟情深,讓人欣羨不已。”

蘇泛不再理會穆天璋的話外有話,他倆小時候不對付,當時穆天璋和阿湛的關係才是最好。隻不過世事難料,自從蘇湛走了之後,他和穆天璋反倒又好了起來,直到現在。穆天璋的意圖他一猜就透,而自己的想法此人也是甚為明了。

蘇泛挑眉一笑,一雙明目如清輝,“誰叫你娘當初不再生一個?”

穆天璋的笑意忽地斂了斂,徑自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轉了個話題道,“不跟你再說題外話了,我說那批貨的事情……”

話題一被挑開,蘇泛的麵上也帶了嚴肅,倆人話不多,反倒是沉默的時候更多,隻不過話雖不多但在精,三言兩語就將要商討的事情給完成了。一個氣質從容淡泊,一個帶著漫不經心的霸道,倒像是喝下午茶的,而不是——明目張膽地籌劃著搶鴉片。

“這次的馬幫隊伍算是我大哥手底下最得意的了,這要是全軍覆沒,穆威的實力要受一次重創。”穆天璋策劃了這次明目張膽的搶劫許久,準備一次出手將成功狠狠拽在手裏。

蘇泛舉起杯子抿了口茶,垂著眸子道,“黑豹的隊伍,我們建了很久,這次算是第一次正式出師,之前隻不過是些小打小鬧別人總把我們當做是流竄的匪徒。”

穆威手下的一個商隊即將運送一批鴉片前往泰緬邊境交易,穆天璋和蘇泛之前就瞄上了這批貨。穆天璋有情報,蘇泛有槍有人,他們打算利用一隊暗暗培植好的緬甸人武裝搶了這批貨。

這十年穆百隨著貫徹徹底的以毒養軍,以軍販毒的政策,勢力和實力都得到極大的膨脹,一度威脅到國民黨殘軍,這也是讓蘇泛不得不出手的原因之一。而穆百的日子越過越順溜,便將一部分事務移交給最受寵愛的大兒子,一部分移交給穆天璋。

蘇泛和穆天璋二人就此聯手,穆天璋上頭有個大哥壓著他無法出頭,蘇泛也想擴充自己的實力瞄上了軍火生意然而本金不足,一個借著他的部隊販毒擴充實力,一個暗地裏從事著軍火交易。任誰也看不出,清俊淡雅的蘇大少其實是金三角最大的軍火商之一。蘇泛手裏有槍有人,穆天璋手裏有能換成美金的罌粟,說好聽點兩人取長補短,說難聽點二人就是狼狽為奸。

就因為當初他們頭上壓著人,蘇湛就隻能被人當做人質送去了台灣,而這些人蘇泛愈發地知道,想要任何時候不被人牽製、受製於人,隻能是你的實力比他更強。他要穩住住蘇家在金三角的勢力,讓父母能安度萬年。他手中有槍,才能護住弟弟。

……

不知不覺日頭開始傾斜,蘇泛瞧了窗外的夕陽一眼,喝了最後一口茶,緩緩地開口道,“好了,你讓底下人行事小點心,要是讓穆威察覺到你私下裏挖他的牆角,連我也會被你連累。”

穆天璋自得地一笑,“如果我是那種會讓你受牽連的人,恐怕蘇大少也不會和我合作的。”而後他又想起什麽似的,對蘇泛說道,“對了,明天下午我媽會去找鍾姨,讓我傳個話。”

穆天璋的母親陳宜蘭倒是和鍾意映一直關係頗好,又再加上兩家孩子走得近,更是親近了不少。

“我媽倒是常常覺得萬分可惜,你家兩孩子都是男孩子,否則早就讓我娶了一個。”穆天璋也站了起來說笑著和蘇泛一起往外走。

蘇泛卻是想起小時候穆天璋信誓旦旦地說著要娶蘇湛當老婆的事情,“蘇湛要是個女孩子,我是絕對不會讓我妹妹嫁給你的。”穆天璋是個什麽人,他是再清楚不過。

“我要是個女的,那是去跳瀾滄江也是不會嫁給你的。”穆天璋毫不客氣地回嘴道,“隻不過——”他傾了□子靠近蘇泛略帶調笑地說道,“現在我們倆倒是可以考慮考慮,都是一肚子壞水的,估計挺般配。”

蘇泛無奈地瞄了這個童年玩伴加合作夥伴一眼,側身退了幾步,

“可惜啊,跟小時候一樣我還是比較喜歡阿湛多一點。”穆天璋自顧自地搖頭說道。

蘇泛低頭理了下自己的衣袖,輕描淡寫地說道,“你要是敢對阿湛起什麽心思,你大可以試試。”

穆天璋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你這麽個愛弟弟的哥哥在,我可不敢輕舉妄動。”

蘇泛他極為討厭穆天璋的一點就是,這家夥總是肆無忌憚地戳破自己的心思。於是一向溫文爾雅的蘇泛也破了功,麵色冰涼地瞅著穆天璋道,“不跟你渾說八道了,我回去了。”說罷轉身出了辦公室。

穆天璋倒是覺得蘇泛這一點和小時候是一點都沒變——提到蘇湛,他就會變個人。他返身又走回辦公桌邊,拿起那張黑白照片,心想道,果真是人都有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