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鎮靠近上海市區,在蘇州河北岸,正是盧天佑所屬第二十七師第一一五團團部駐地。

第二十七師,一直駐紮在蘇州河以北,與南京孫長林的部隊隔著一條小河對峙,其中的兩個團布置在前線,位置稍微靠後的正是第一一五團。

在楊柳鎮外,靠上海的方向有一條小河繞鎮而過,河上建有一座石橋,上麵僅容得下一輛大卡車行進。

在石橋靠小鎮的那頭,第一一五團設有一個哨卡,在卡上,有一個班的兵力駐紮,王老實正是那個班的班長。

王老實是河北人,家住真定縣大王莊,他今天三十四歲,自從十六歲前往縣城趕集的途中被抓了壯丁之後,就一直在各個軍閥部隊裏廝混,一晃眼,十八年過去了,這十八年,他從來沒有回過一次家。

王老實坐在一張從老百姓家裏搜刮出來的藤椅上,雙腳搭在石橋的石欄杆上,嘴裏哼著家鄉小調,軍帽歪戴著,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根漢陽造放在藤椅旁,手裏則拿著一包煙葉慢慢裹著煙卷。

他手下的那幾個兵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嘴裏念叨著鎮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風老四和傻根的聲音最大,兩人正在為是鎮西的小裁縫媳婦,還是鎮東的酒莊閨女誰最漂亮而爭執。王老實不想嗬斥他們,也沒有興趣嗬斥他們,他低著頭,仔細地卷著自己的煙葉。

算起來,駐紮在這個小鎮上已經過半年了,也就是說,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王老實沒有參加戰鬥了!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算是終老在軍營中,王老實也覺得沒有什麽關係,但是,他非常清楚,在這樣一個亂世之中,他的這個想法隻能是一個夢,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他的命運上蒼早已注定,隻有死亡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王老實有預感,現在這段安閑的日子要不了多久就會失去,他和他手下的這幫兄弟很快就會重新回到戰場上。他之所以這樣認定,是有一定根據的。

這兩天,團裏的空氣非常緊張,所有休假出營的兄弟的假期全部取消,若非特定人員,所有的戰鬥人員隻能呆在軍營中,不準外出。已經是老兵油子的王老實非常清楚這個命令中隱含的意思,這表示這個部隊在做戰鬥動員了,很快就會有戰鬥任務了。

對於戰鬥,王老實並不害怕,當兵的人,他的任務就是開槍,就是殺死敵人,做這一切,隻是為了自己能活下去,不管過得有多麽辛苦,不管前途有多麽渺茫,在王老實心中,始終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那就是活下去,不管什麽,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下去,他才有機會回到河北省真定縣大王莊。

不知道現在家裏的雙親是否還在?不知道莊前的那棵大槐樹是否還好?不知道鄰居的大丫嫁人沒有?

王老實歎了歎氣,點燃了放上了煙卷的旱煙袋,很快,熟悉的煙草味道驅散了心中的感傷,他眨巴眨巴眼睛,透過繚繞的煙霧,瞧著河上的流波,那裏,一截枯木緩緩流過。

“班長!班長!”

他尋聲回頭,傻根站在他身後,紅著臉,手足顯得有些無措地瞧著他。

“什麽事情?”

傻根也是河北人,今年才十七歲,他是家鄉遭災後,在出來逃荒的路上被抓的壯丁,因為大家都是河北人,再加上才進入軍隊的傻根和那個時候的他很像,因此,王老實對他非常照顧,兩人的關係接近於父子。

“我能不能請個假?”

傻根最近迷戀鎮西頭的豆腐寡婦,時常到那裏喝豆漿,吃豆腐,王老實對此非常清楚,看樣子,他現在又在念豆腐寡婦的好了!

一一五團團部的駐地靠近上海,離前線比較遠,自己駐守的這個石橋又麵向上海方向,敵人是不可能突然出現的,之所以設立哨卡,多半還是為了抽過往客商的稅,所以,王老實對手下並不刻薄,很多時間,對手下的那些玩忽職守,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傻根也該娶媳婦啦!

可惜,像我們這些小兵們,這樣的平常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啊!

抱著這樣的念頭,王老實正準備點頭答應,突然,在他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讓他閉上了嘴。

不隻是他,橋上所有的人,包括士兵和行人全都把目光望向了橋的那頭,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連橋麵也震動起來,如同地震來臨之前。

“放欄杆,讓那些人走開!”

王老實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抄起藤椅旁的漢陽造,身子異常靈活地從藤椅上翻下來,往橋頭設立的沙袋後跑去。傻根雖然叫傻根,其實並不怎麽傻,當王老實從他身邊跑過,順手一拉他之後,他也撒開腿隨著王老實跑進了沙袋後。

在那張藤椅旁的地下,王老實的旱煙袋仍然冒著火星子。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王老實非常清楚,那個聲音是什麽聲音,那是一大隊載重卡車行駛的聲音,除了軍隊外,王老實想不出還有誰能擁有這麽多的卡車。

果然,首先出現在王老實眼前的是一輛大卡車,在那輛卡車的後車廂上,站滿了穿著軍裝,荷槍實彈的士兵,在上麵,還架著一輛輕機槍,機槍槍口直對著他們。

一輛,二輛,三輛……

王老實的心涼了下來,就算是卡車的數量也比他手下的那些兵還多。

“班長!班長!”

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是風老四的聲音。

“什麽事情!”

王老實低喝道,這個時候,作為主心骨的他不能有一點慌亂,不然就會有炸營的危險。

“班長,我們完了!電話打不通啊!”

剛才王老實叫風老四撥電話到團部,呼喚援兵,然而,對方早就算到了這一點,事先割斷了電話線。

王老實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內心卻已沉到了穀地。

對方是哪部分的人呢?孫長林?還是浙江的盧永錫?

都不像啊?王老實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是,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多少還是有些見識,不過,眼前發生的一幕真的讓他傻了眼,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第一輛大卡車在對麵橋頭停下,車上的士兵紛紛跳下卡車,有條不紊地分散開來,槍口對準這邊,卻沒有開槍,隻是警戒而已。

當王老實瞧見對方把一個小鋼炮架起來後,心中完全沒有了主意,不管怎樣,固守橋頭的想法徹底破滅了。

“傻根,你快跑去團部,報告這裏的事情!”

“班長!”

“媽的!叫你去就去,少廢話!”

當傻根拔腿混在逃散的人群中朝鎮裏麵跑去的時候,對麵橋頭出現了一輛吉普車,車上坐著一個身穿黃昵軍大衣的軍官。

那個軍官的臉怎麽這麽熟悉呢?王老實的心中浮現起了一陣疑雲。

一個護兵打扮的人手裏揮舞著一張白手絹朝橋這邊跑來。

沙袋後的士兵紛紛望向王老實,王老實搖搖頭,說道。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

那是誰呢?他想了一會,然而心太亂了,怎麽也想不起那個軍官是誰?對方沒有進攻,一定有什麽想法,他還是聽聽對方說什麽,才做決定吧!

“誰是頭?”

那個護兵站在沙袋前兩米遠,高聲喊道。

王老實從沙袋後站起,冷冷地瞧著那人。

“這是大帥的手令,現在由一零七團來接替一一五團的防務,希望貴部配合!”

接過那張紙,王老實恍然大悟,這時,他想起了那個軍官是誰了,正是一零七團的團長東方亮,王老實以前也在一零七團呆過,所以對這個團長非常熟悉。

“既然如此,下官自然遵從!”

其實這個命令非常不合理,隻說來接替防務,卻沒有說一一五團該往何處駐防,並且,有這樣來接替防務的,好象來攻打一樣。不過,王老實對這些並不在意,他隻想要活下去,如果,他拒絕對方,無疑螳螂擋車,自己和這個幾個兄弟多半看不到了明天的太陽。所以,盡管這個命令疑點甚多,王老實依然視而不見。

把拉杆拉起,同時也把沙袋搬開,那幾輛滿載士兵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開了過去,坐著吉普車的東方亮也從王老實的麵前過去了,王老實忙舉起手,朝他行了個軍禮。

那些人過去後,留下了一個班的兵力在哨卡上,對此,王老實一點也不介意,而是找些話題和對方的班長閑聊。

閑聊的時候,王老實的心還是有一些擔憂,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傻根,早知道是這樣,當時,就不應該讓傻根跑去團部報告了,那時是想救他,不料現在卻變成了害他,希望,他能逃過這一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