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離張老實理發店幾條街外的富麗澡堂。

艾老二和唐河嘴裏叼著紙煙,如同一對門神站在浴池的門前,一麵厚厚的黑色布簾掛在門上,門裏麵,他們的大當家肥虎袁保正一個人霸占著澡池子,舒服地享受。

正當兩人在談論堂子裏新來的姑娘誰最漂亮之時,一個人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

兩人停止了交談,警惕地望著那人,艾老二的手放在了腰間的係著紅巾的槍上。

那人個子很高,赤膊,穿著一件白色的無袖對襟汗衫,身下是一條黑色粗布長褲,腳上套著一雙拖鞋,走起路來,吧嗒吧嗒,響聲不斷。

他微低著頭,左手托著一個盤子,上麵放著幾條白色的毛巾。待他走近前來,方抬起頭,滿臉帶笑,笑得極其憨厚。

“幹什麽的?”

艾老二啪地一聲,把嘴裏快燃到盡頭的紙煙吐了出來,那人慌忙退後一步,煙頭在他的腳趾頭前停下了滾動。

“大爺,我是來給肥爺擦背的!”

“擦背?王師傅呢?”

唐河在一旁插嘴,他神色有些狐疑,眼前這個人的樣子讓他有一種奇特的熟悉感覺,或許,在哪兒見過吧?

“王師傅生病,回老家了,老板讓我來伺候肥爺!”

是在這澡堂見過他吧?唐河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剛才,正談到小桃紅的妙處,他言猶未盡,所以,不想在這些小事上糾纏,快點把這小子打發了才是正理,不然,久久等不到擦背師傅,肥老大又該發飆了!

“進去吧!”

他胡亂擺了擺手,讓出路,那人彎了彎腰,笑著向兩人點點頭,掀開布簾。

“小心點伺候,別他媽惹肥爺生氣!”

艾老二加了一句,出聲提醒。那人忙著點頭稱是,然後,放下布簾,吧嗒吧嗒,腳步聲漸漸遠去,往池子那邊而去。

袁保麵朝下躺在池子邊的石板上,兩百多斤的身軀像一座肉山堆在那裏,背上搭著一塊毛巾,腦袋下墊著一張疊好的毛巾,他閉著眼,在似睡非睡間沉浮。

他知道有人進來,也知道那人就在自己身旁,他仍然不想起身,就連睜開眼看一下的都沒有。

像他那樣肥胖的人,不僅身體懶得動,就連腦袋也懶得多轉,不過,這個時候,能進來的,除了擦背師傅,也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像當初,他才到上海,一個打五個的時候,絕對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是今天這般模樣,人啊!沒享過福的一旦享起福來,也就這樣了!

一雙手放在他肩上,用力地捏了一下,他舒服得叫出聲來,有力,夠勁,這手上的力道比以前可大多了,但他喜歡。

“老王,你什麽時候練得一副好手力了!是不是上次被我說過之後?”

那人沒有回答,手往上移,扶住他的腦袋,輕輕往毛巾上挪,待腦袋在毛巾上放正後,他覺得有什麽東西貼在了脖子上,那裏癢癢的,極不舒服。

他想要抬起手來,抓抓癢什麽的,但這個念頭,他沒有機會付諸實施。

突然間,一股重重的力道加諸在他脊梁上,如同一座山,緊緊壓著他,幾乎令他無法呼吸,隨即,喉間跟著一緊,他的頭在外力的作用下,猛地上昂,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脖頸發出咯咯的聲音,立時,胸悶無比,不管怎樣用力,仍然一點空氣也呼吸不到,他不由大張著嘴,吐著舌頭。

他的腦袋昂到一定程度,就再也無法移動了。這時他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頭仰著,身體卻緊貼著地麵,兩隻手往身後抓撥著,除了空氣,什麽也抓不到。就像一隻肥笨的鴨子在遊水一樣。

胸間的空氣是越來越少了,他將嘴巴張得不能再張大的程度,舌頭伸得猶如酷暑下的野狗,即便如此,仍然沒有一點空氣進入他的體內。

即使用不上力,他依舊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掙紮,雖然在身後那股力量的麵前,這掙紮是那麽的無力,終究是徒勞。

眼睛依然大睜著,卻什麽也看不見了,除了越來越深的黑暗,以及偶爾閃過的一星半點亮光。終於,亮光消失不見,他也沒有了掙紮的力氣,胸間緊閉的那一口氣,如同氣球一般爆炸了,那感覺舒服極了!所有鬱積在自己靈魂上的那些額外的東西像被驚擾的螞蟻四散逃離,剩下的隻是純淨的自己,掙脫了所有束縛的自己,他在黑暗中冉冉升起,或緩緩落下,不管是什麽,他的目的地都是那永恒的黑暗世界。

擦背師傅馬永貞看見身下的人停止了掙紮,雙手無力地垂下,腦袋也耷拉著,他仍然沒有馬上鬆開緊握著尼龍繩的手,尼龍繩的繩圈仍然緊勒在肥虎袁保頸間,他的膝蓋同樣抵在那堆肥肉的脊梁上,絲毫不曾降低力道。許文強曾經對他說過,做這些事情,小心些,謹慎點,總不會有大錯。

再過一分鍾後,他才鬆開了手。

這家夥,實在是太重了,剛才他費力掙紮的時候,就險些把馬永貞從身上掀了下來。馬永貞幾乎用上吃奶的力氣,才製服了他,他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汗珠,感覺疲憊極了。

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原來袁保死前失禁了,屎尿橫流,剛才太緊張了,現在放鬆下來,馬永貞才聞到。

他看了那堆醜陋的肉山一眼,感覺厭惡之極,險險吐了出來,他飛快地往門口望了一眼,那裏,沒有動靜,他做得非常幹淨,沒有多餘的聲音響起。

他拿起放毛巾的木盤,倒過來,撕開布條,取下被布條纏著的手槍,那把槍正是許文強隨身帶著的勃郎寧,他擔心馬永貞初次幹這種事情,怕他有危險,所以拿了給他防身,馬永貞推脫了幾次都沒能推掉,還是在許文強以大哥身份強壓下,帶上了,隻是暫時還沒有用上。

他看著手中的槍,用毛巾擦了擦,心情立刻平靜了下來,目光重新變得堅定果敢。

現在,該考慮怎樣解決門口那倆人了!

這時,艾老二和唐河正在為小桃紅和小桂花的胸部哪一個更大這樣的問題,相互交流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

雖然是好兄弟,這樣的原則問題還是要堅持的,於是,在熱火朝天的氣氛中,他們為此立下了賭注。一旦他們有什麽事情爭執不下時,就會以此作賭,比如昨天,他們還用馬永貞來打賭,賭什麽時候抓住他。

對了!馬永貞!

唐河終於想起他在什麽時候見過那人了,那家夥,他曾經在街上遠遠見過幾次,那家夥就是馬永貞啊!

糟了,大哥!

這個念頭在心底猛然掠過,他顧不得再和艾老二打嘴仗,猛地一掀布簾就往裏麵衝,連招呼也沒來得及跟同伴打,猛地衝了進去,希望還來得及。

艾老二笑了笑,這家夥,幹什麽,抽風嗎?這樣衝進去,希望別被老大罵。

他深吸一口煙,然後不無可惜地把煙頭扔掉,懶洋洋地轉過身,手搭在布簾上,準備揭開布簾一角,偷偷瞧那家夥挨老大訓的窘態。

當手剛剛搭在布簾上時,裏麵突然傳來一聲悶哼聲,隨即,重物倒地的聲音跟著響起。

不對!

心中念頭一轉,手已經按在勃殼槍上,並且拔了出來,另一隻手掀開布簾,腦袋突然伸出去,然後閃電般收回來,就在那一刹那,他看清了屋裏的大概情況。

在他視線中,唐河麵朝下躺在地上,他的老大赤身如同睡著了一般趴在池子邊的石板上,除此之外,他沒有看見別的人影。

是進還是退?

他把槍緩緩舉起,手臂彎曲,槍口朝前,另一隻手猛地掀開布簾,一個閃身衝了進去,那一刻,汗水已然布滿了全身。

他舉著槍,飛快地轉了個圈,視野中,沒瞧見動的東西;側耳一聽,除了水滴有節奏的滴答聲,就隻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難道見鬼不成?

他的目光不停遊移,隨後投在冒著白色蒸汽的池子上,莫非?

他慢慢挪動步子,小心不發出聲音,槍口始終對著那裏,漸漸靠了過去。

這間澡堂不算太大,池子就占了二分之一有餘,其餘都是空地,沒有什麽障礙物,視線一覽無遺。

沒有後門,隻有他進來時的那個通道,那人除非會飛,或者隱形,這時隻能是藏在池子裏,沒有第二個可能。

“出來!我已經看見你了!別再躲,再躲我就開槍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室內回**,單薄而脆弱,隱隱帶著顫音。說實話,這時的他難免有點後悔,肥老大對他們這些手下也不是很好,出來混,隻是為了吃飽飯,看這樣子,肥老大多半凶多吉少了,自己何必如此拚命呢?

他真的想就這樣轉身往外跑去,不再受這該死的折磨,然而,他的腳步仍鬼使神差地朝池子邊靠近。

唐河這小子,雖然經常和他沒大沒小的,喜歡和他幹嘴仗,賭點小錢什麽的,不過,總的說來,兩人關係也算親密,就這樣把他丟在這裏,自己做不到啊!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唯一留下來的理由。

已經快邁到池子邊了,肥老大龐大的身軀就擺放在他腳下,看他那不自然的姿勢,就知道這人已經沒救了,他的視線從那裏一觸即收,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然而,這一刻,那具屍體卻讓他覺得害怕,或者,自己馬上也會這樣吧?這樣的念頭一旦在心頭浮現,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心跳緊張,呼吸急促,腳步漂浮,他持槍的手卻依然穩定。

透過朦朧的水蒸氣,他的目光落在池子上,與此同時,雙腿微蹲,雙手持槍,槍口對準水麵,然而,池子清澈見底,同樣沒有人影。

沒在下麵,難不成在天上。

這個念頭轉動之時,一股風聲從頭頂傳來,他剛剛來得及抬頭,一個黑影從天而降,由小變大,大得無邊,遮蓋了他的整個視線。

接著,一股人力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撲到,然後,腦袋一陣巨痛傳來,最後,他就暈了過去,暫時失去了所有的感覺。

馬永貞喘著粗氣從那人身上爬起來,剛才,他一直伏在天花板上,完全靠雙手和雙腿的力量支撐著,幸好他的武術底子不錯,這兩年也不曾荒廢,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撐這一刻。

他望了望自己腰間別著的槍,相比起來,他還是喜歡用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問題,當然,這也和他不想爛殺無辜有關,肥虎的手下也許談不上什麽無辜,不過,能夠少殺人他還是會盡量少殺的。

就像現在這樣,他冒著很大的危險,除了將肥虎幹掉外,那兩個保鏢隻是被打暈而已!

自己這樣做,如果被大哥知道,或者要被他數落吧,他懷著這樣的想法,揀起地上的白毛巾,擦掉自己臉上的汗水,再就著池子,看了看自己,從外表上看,沒什麽問題了,他掀開布簾,走了出去。

這地方,一個下午都不會有客來的,大家都知道斧頭幫的大當家在內享受,誰有膽子與他共處一個澡池?

室內在馬永貞走後,又平靜了下來,惟有不知什麽地方的水滴聲在滴答,滴答有節奏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