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下午,天陰,有冷風。

羅老頭裹著破爛不堪的棉襖靠在一麵牆上,盤腿坐在地上。那麵牆位於貝脫路與明珠裏的轉角,牆呈弧形,稍稍有些向內凹,是個擋風的所在。

他懷抱著一根老竹竿,目光渾濁,視線凝聚在身前的那個爛瓷碗,那裏空無一物。他的心裏隱藏著某種類似於煩躁的情緒,到不是因為沒討到多少錢和食物,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隻要勒緊褲帶,總能熬過去。他之所以心緒不寧,多半還是為了這即將來臨的冬天。

看這鬼天氣,大概要下雨吧?

他抬頭望望天,耳邊響起瓷碗滾動的聲音,低下頭,自己那討飯的家夥正在地麵上撒著歡滾動,一雙半新不舊的大頭皮鞋映入眼底。

視線順著藍色的尼龍褲子往上移,一張熟悉的臉高高在上,金牙,暴眼,歪戴的寬沿洋帽,皺裏叭嘰的淺灰色西服。

看見是本條街的老大,斧頭幫的金牙哥,羅老頭準備發怒的表情瞬間換了一副模樣,饞笑著說道。

“金牙哥早!”

大金牙並未搭理他,手指在牙縫裏掏弄一會,然後,伸指一彈,或許是一些食物的殘渣吧,往羅老頭麵門而來,中途無力,墜於地上。

“老頭,賞給你的!”

“謝金牙哥賞!”

羅老頭忙不迭地點頭。

大金牙哈哈大笑起來,在笑聲中,往街對麵的童記雜貨鋪走去,在他身後,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彪形大漢。

羅老頭暗自啐了一口,離開了那個讓他覺得舒服的位置,把討飯的家夥揀了回來,然後,恢複到最初的姿勢。

雜貨鋪的老板早就看見了大金牙,此刻,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紅包,待大金牙走近,交在了他手裏,嘴裏念叨著。

“金牙哥,這是小店這月的孝敬!”

大金牙那令人討厭的笑聲又在長街上響了起來,他拍了拍雜貨鋪老板的肩膀,笑著說。

“很好,你很好!”

然後,他帶著跟班來到雜貨鋪前的縫衣攤前,縫衣攤上的少婦鐵青著臉,把早就準備好的份子錢遞給了他,他卻笑而不接。

“我說三嫂子,你就跟我好嘛,省得刮風下雨的,還要出來受苦。”

那個叫三嫂子的沒理他,仍固執地向前伸著手。

哎!羅老頭看不下去了,收回了視線,那家夥,不和往常一樣在那裏糾纏半天是不會離開的。這世道啊!

就在他感歎之際,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頭,一群人殺氣騰騰地從他身後的明珠裏奔了出來。

他詫異地望著他們,忘了躲避。

瞬息間,那群人就從他身邊跑過,他們手裏都拿著明晃晃的砍刀,那雪亮的刀光在他眼前閃耀著,幾乎弄花了他的眼睛,先前揀回來的爛瓷碗不知被哪位的腳踢到哪裏去了,這時,他已顧不得去尋找。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群人颶風一般往街對麵跑去,大金牙茫然而驚異的臉在他視線中一閃而逝,很快,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

透過人群的縫隙,他看見其中一人高舉著砍刀,向大金牙直劈下去,大金牙舉手來擋,隻見血光飛濺,他清楚地看見大金牙的手離腕而去,在空中高高飛起,然後落在人群之中。隨後,一聲淒厲之極的慘叫在他耳邊響起。

之後,他就閉上了眼,不敢再往那邊看了,雙手緊緊抱著那根跟了自己許多年的老竹竿,靠著牆,打著哆嗦,耳邊不時響起那群人的吆喝聲,以及越來越小的慘叫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短短的一兩分鍾,然而對羅老頭來說,卻是比自己的年齡還要長久的時光。

一群人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最終消失不見,然而,那群人奔跑時帶來的冷風仍拍打著羅老頭的臉,隱隱有些刺骨。

終於,他睜開了眼。

長街上空****的,所有的人都躲在街沿,或店鋪後,小心地窺探著,那裏,深紅色的血泊中,躺著兩具勉強還有人形的。

周遭一片寂靜,惟有風在不知疲倦地吹打著一家店鋪的木板招牌,發出了啪啪的聲響。

這世道啊!

羅老頭仰麵朝天,長吐了一口氣。天灰蒙蒙的,雲層很低,低得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天下午,斧頭幫與鄰近幫派相連的地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攻擊。

在上海灘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斧頭幫的地盤也是這樣打出來的,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這裏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既然,斧頭幫的三位老大都掛掉了,如果不趁此機會,在它的身上分幾塊肉來吃,那些其他幫派的老大們豈非全是弱智。

四日,夜,吉茂倉庫。

倉庫的二樓,七八個斧頭幫的骨幹麵色沉重地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

樓下,二十來條漢子分為幾派,經緯分明地隔得老遠,相互之間的視線都說不上友善。在今天之前,他們還是一個幫派的人,然而,現在由於自己跟的老大的關係,彼此竟然仇視了起來。

樓上的火藥味與樓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艾老二坐在靠裏的那一方,他背靠著木頭板壁,一直沒有說話,作為一個保護老大不利的失職者,他已然失去了說話的資格,與他同病相憐的還有坐在他旁邊的唐河。

他雖然沒有說話,卻不表示他沒有意見。

這些家夥,本來聚在一起是為了商量如何對付敵對幫派的攻擊,說著說著,就扯到在幫裏由誰當家作主的問題上去了!

一旦涉及到權力分割,場麵免不了就要失控,誇耀和抬高自己這些自然有很多話講,謾罵和侮辱別人的語句同樣不見少,挽袖子動武的場麵也時有發生,不是被旁人拉著的話,敵人還沒打上門來,自己人就先見血了。

三頭老虎死後,斧頭幫裏再沒有一個人能壓得住場麵,誰上位基本上都有一半左右的人不服,故此,會議開到這裏,已成僵局。

現在,顯得有些安靜,是因為那幾個家夥都吵累了,暫時在休息,養精蓄銳,等待下一輪再發起衝鋒。

本來,以艾老二的資曆,應該是龍頭老大的有利爭奪者,他的直屬手下在這些人中間也是最多的,然而,誰讓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呢?

如果,不是因為斧頭幫正處在敵對幫派的包圍中,一旦分裂,很快就會被別人各個擊破,他早就拉著手下的兄弟自立門戶了,這世道,什麽忠孝節義,統統都是狗屁,實力才是最重要的。在他看來,要不是對斧頭幫這塊地盤虎視眈眈的幫派太多,在座的諸位早就拉起手下的人開始大幹起來了。

除了他自己,在座的還有三個人有資格當龍頭,一個是坐在他對麵的謝四,從蘇北逃難而來的混混,據說練過幾天功夫,為人陰沉,心狠手辣,跟著的他的兄弟不少,缺點是資曆太淺,幫內很大一部分老兄弟並不服他,他是下山虎徐明的嫡係;另一個是坐在他右側的老鬼頭,他是幫內資曆最老的人,正式入過青幫,據說輩分還很高;最後那位是他左邊的黑豹,脾氣暴躁,敢打敢拚,缺點就是脾氣太壞,得罪人多。

現在,最先開啟戰端的就是他,黑豹。

正當他那粗嗓子不停往外噴火之時,一個小弟出現在樓梯口,他神色驚惶,上樓後,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也顧不得站起來,就那樣連滾帶爬地爬到眾人身前。他手指著樓梯口,滿臉是汗,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來。

“媽的!說清楚,什麽事情?”

他是黑豹留在樓下的小弟,所以由黑豹鼓著眼睛訓斥他。

“馬……馬……馬永貞!”

終於,從那人嘴裏冒出一句大家聽得清楚的話來。

“馬永貞!”

雖然,每個人都在低聲重複那句話,但合在一起,那聲音的分量也極為可觀。一幹人等麵麵相覷,一時無聲。

“他媽的!馬永貞,馬永貞又怎樣,我們這麽多人,難道怕他?”

黑豹強作鎮定,大聲給眾人打著氣,不過,他的聲音由大變小,最後,連在他身邊的人幾乎都聽不到。這個時候,在人們耳邊響起的是木樓梯咿呀的聲音,以及踏在上麵,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一幹人等全都屏住了呼吸,掉頭望著樓梯口。

一張目無表情的臉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那張臉上原本低垂的眼突然往上一抬,閃電一般,目光直視著大夥,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說那目光多麽具有殺氣,而是蘊涵在其中的某種威勢令這些在刀頭上舔血的家夥也無法抵擋。

他就是馬永貞。

上了樓梯後,他往旁邊一讓,一個身穿洋服,戴著洋帽,披著白色圍巾,笑容溫和的年輕人出現在大家麵前,他是馬永貞的結拜大哥許文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