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許文強並沒有留在紅荷書寓。

他不喜歡當麵拒絕人,尤其是拒絕女人,隻是,一個人有時候,總得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對如玉,他談不上有多喜歡,當然,也不可能討厭,他之所以拒絕了她,無非是不想而已!即便在疲累的時候,偶爾會感覺軟弱,本質上,他依然是一個理性的人。感情這東西,對現在的他來說,太奢侈了!

他離開她的時候,說是有急事要辦,這話並非借口。

天還沒有亮,四周漆黑如墨,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身邊的蘆草被吹得嗚嗚作響,那聲音宛如萬鬼夜哭。

許文強四肢貼地,伏在蘆草叢中,一動不動,視線之中,一堆篝火在二十來米外的河灘上熊熊燃燒,隔得這麽遠,仍能聽見木柴燃燒時發出的畢剝畢剝的聲音。

一輛載重卡車停在火堆旁,車頭向上,車尾朝著十來米外在黑暗中滾滾奔流的大江。

大概有五六個漢子圍坐在火堆前,火光跳躍著,把他們的身影映得通紅一片,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人離開火堆,手裏拿著馬燈,沿著河灘巡邏,當他們靠近蘆草叢時,許文強就分外小心,雖然,在獵獵的風中,他們不可能聽見什麽,許文強仍然屏住了呼吸,直到那兩人離開。

巡邏的人明顯把這樣的巡邏當作了走過場,兩人互相交談著,不停抱怨那些仍在火堆邊取暖的夥伴,隨便順著河灘走了一趟就算了事。

當然,事情也不總是那麽順利,有一次,其中一個人急急忙忙地朝許文強潛伏的草叢跑來,手裏的馬燈燈光搖晃著,那一刻,害得他以為自己暴露了,差一點就扣動扳機把那人射殺,最後,他決定賭一把,按兵不動,果然,隻是虛驚一場,那人不過是尿急了,跑到草叢邊來撒尿。

萬幸的是,他撒尿的地方離許文強還有一些距離,不幸的是,那裏,潛伏著他的同伴,浙江人戴春風。

不過,許文強並沒有多少擔心,他相信這個瘦弱如猴的家夥,就算那人真的尿在了他頭上,他也不會有半點動彈。

據戴春風自己所說,他今年二十五歲,年齡比許文強要大了五歲,然而,他仍口口聲聲喊許文強文哥。

他個子不高,中等身材,身體瘦弱,臉長而窄,頭發抹著發油,非常光亮地往後梳著,身著一件灰色的西裝,雖然洗得很幹淨,然而,還是可以看出這衣服有些年頭了,外表謙恭有禮,可是那雙眼睛偶爾閃耀的光芒,卻把他內心隱藏的和野心出賣得一幹二淨。這就是許文強在陸光庭處第一次與戴春風相見時,對他的印象。

這樣的一個人,許文強相信他最擅長的就是隱忍,所以,一點也不擔心,他會為了被尿淋這件小事情發作。

果然,那人痛快地尿完後,係上褲帶離去,那裏仍然沒有半點異樣。

戴春風手指深深地紮進了身下的泥土,鼻子裏滿是尿騷味,滾燙的熱尿仍在他腦袋上流淌著,等那人離去老久,重新回到火堆邊坐下後,他方才小心地把頭發上的尿液甩掉,雖然,內心中充滿了換一個地方的衝動,他仍然控製住了自己,繼續埋伏在那灘尿之中。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容不得出一點差錯。

戴春風在上海混已有一些年頭了,他在杭州入過青幫,後來在杭州師傅的介紹下,認識了當時法租界的總華探長黃金榮,通過這層關係,他認識了劉誌陸、張嘯林、王曉籟、向海潛、張子廉、田得勝、馮石竹、唐紹武等等青幫大佬,並且時常混在一起,他也知道,在那些人眼中,自己隻是一個供他們使喚的小癟三,然而,總用一天,他要讓他們知道,他戴春風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後來,通過劉誌陸,他結識了當時在上海灘辦交易所,炒賣股票的陸光庭,陳自立,戴季陶,那時是西曆一九二一年。

接觸久了,他慢慢知道了這些人幹的是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在他的刻意討好下,同時,也通過了一些考驗,他們終於接納了他,其中,和他同姓的戴季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雖然,他所做的隻是在外圍跑腿的一些雜事,但他相信,隻要他找到一個機會,一定能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這次就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由於他認識的混混多,和那些家夥也相處得不錯,所以,他一直在負責情報這一塊,幹上這份工作後,他才發現,自己好象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他總能從大量雜亂無章的信息中找出對上麵的人最有用的東西。

就說這一次吧,通過一些不起眼的消息,他順藤摸瓜,終於查明了川軍某部走私軍火的路線和日期,上報之後,也就有了這次行動。

這次的行動指揮是潛伏在他身邊的許文強,以前他並沒有見過他,隻聽說是從南方來的,年歲不大,卻負責這樣一個重大的行動,看來,來頭不小,所以,即便他比許文強大上好幾歲,他仍然叫他文哥。

除了他和許文強外,另外還有好幾個人,他們都潛伏在河灘周邊的草叢中,從淩晨兩點多鍾,他們就在這裏了,現在,大概快五點了吧?

終於,江麵上出現了燈光,一閃一閃地,慢慢靠近。火堆邊的人忙碌了起來,有人跳上了卡車,把後檔板放了下來,有人則提著馬燈朝四周巡視。

每個人都把槍掏了出來,拿在手中,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巡視也不再是走過場,而是小心仔細地搜尋著,不過,四周實在是太黑了,河灘上的這一片蘆草叢又的確太寬廣了,巡了一圈後,沒有任何發現,當江邊的船快靠岸時,他們又回到了火堆邊。

火把相繼點燃,將江邊照亮,靠岸的是一條單桅木船。

跳板搭上,上麵下來了一個人,與早就等在岸上的一個人交談了片刻,從他手中接過了一個皮箱,那箱子不知道裝了些什麽東西,看上去非常沉重,那人提起來也有幾分吃力。

然後,河灘上的人沿著跳板跳上船去,仍然留有兩個人在卡車旁,他們緊張地四處張望著,雖然,除了黑暗,他們其實什麽也看不到。

不一會,從船上走下一群扛著大木箱的人,裏麵有岸上的人,也有船上的人,一共十幾個,他們把木箱裝上了卡車。就這樣,跑了三四次之後,有人把卡車的後檔板合上。

那個提著皮箱的人在河灘邊的火堆邊,與岸上把皮箱交給他的人握手,一邊笑一邊說著什麽?

許文強舉起了槍,瞄準二十多米的那個人,趴在地上用手槍射擊,的確有點別扭,說不定會失去準頭,不過,他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槍法。屏住呼吸後,左手輕輕托著右手腕,扣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清脆的槍聲敲破了寂靜的夜,提著皮箱的那個人應聲而倒。

火堆邊的那群人被槍聲驚呆了,反應快的,馬上撲倒在地上,沒有經驗,或反應慢的,仍站在原地,慌張地四處張望。

槍聲就是暗號,在許文強開槍之後,所有埋伏在草叢中的人都扣動了扳機,其中有一個人手裏端著的是湯母森衝鋒槍,噠噠的槍聲中,仍然站著的人紛紛倒地,如被鐮刀收割的稻草一樣。

許文強從草叢中站了起來,緊緊地盯著河灘那邊,傷者的呼號聲隨風傳來,在耳邊飄**不止,在他身旁,戴春風已經竄出去好幾米。

所有埋伏的人都在往卡車處衝鋒,許文強卻不慌不忙地向那艘船走去,他的視線緊盯著那艘船。

一個人出現在船頭,他手裏抱著一挺馬克沁輕機槍,他剛把機槍架在船頭上,許文強已經瞄準了他,扣動了扳機,他一個踉蹌,身體晃動著,向後一仰,從船沿翻了下去,然後,水花聲悠然響起。

河灘那邊的交火進入了尾聲,由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很快,卡車旁的那些人就死的死,傷的傷,傷者的呻吟聲在風中淒楚地遊**,隨後,隨著一聲聲清脆的槍響,最終消失不見。

河灘上除了呼吸聲,腳步聲,風聲,水聲,木柴在火中燃燒的聲音,一片靜寂。

戴春風來到許文強身邊,在許文強的示意下,跳上了甲板,許文強緊緊地盯著艙門口,一眨不眨。

待戴春風上了船後,把槍口對準艙門,許文強才踏上了跳板,河灘上,留下了兩個人,其餘的人尾隨他上了跳板。

艙門掛著一塊布簾,擋住了視線,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艙裏究竟還有什麽?

許文強沒有叫其他人冒險衝進去,雖然他可以下這樣的命令,他隻是把戴春風叫他身邊,讓他掩護自己。

然後,他彎下腰,腳尖猛地往後一蹬,從布簾下貼地竄了進去。

進艙之後,他沒有停住身形,而是快速地滾動著,一直滾到艙壁,方才停下,仍然伏在地上,手槍高舉,目光飛快地在室內掃尋一遍。

船艙裏除了兩個木箱外,什麽也沒有,一盞油燈放在木箱上,暈黃的燈光隨著波浪搖晃,映照著空****的艙室。

“進來!”

他話音剛落,戴春風就掀開布簾跨了進來,許文強叫隨後進來的人仔細搜查船艙,自己則帶著戴春風往尾舵走去。

戴春風不知道自己剛才在槍戰中有沒有擊中目標,不過,在打掃戰場的時候,他親手擊斃了一個傷者,那是他第一次殺人,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的生命之火在眼裏熄滅,在他心中除了帶著一陣顫栗的興奮外,全然沒有恐懼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麽,他非常喜歡這種殺人的感覺!

他一馬當先,通過狹窄的船舷進入尾舵,這裏非常狹小,一眼望去,沒有異樣,他轉過身,對著隨後而來的許文強攤攤手,正準備說話。

然而,他的聲音在許文強接下來的動作下,卡在了喉嚨。

許文強以一種他幾乎無法看清的快速動作,舉起了手中的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與此同時,槍聲在耳邊響起,他眼前一黑,那一刻,心髒在瞬間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