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場造化

這是一個死角處,三麵都是土坯牆,不過韓大夫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個瘦弱的小女孩,雖然頭發枯黃,臉色也不太好,但這小姑娘五官卻長得極標致,假以時日長開了,估計十裏八鄉求娶她的後生會排長龍。

韓大夫幾乎都見過荷花村的村民,眼前的小女孩自然也不陌生,隻是想當初在陶謙家中初見時,小女孩臉蛋紅撲撲的,穿著一身合適的粉紅衣裙,布料雖不名貴但卻是極好的,梳了雙丫髻,髻上紮著同色的發帶,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彎彎的,甜甜地喚他一聲“韓大夫”,跟現在的樣子真是天差地別。

可見陶有財一家對她是真的不好,真是造孽啊。

“小姑娘喚我有何事?”他溫和地道。

陶姚含笑著大方上前,這韓大夫一如記憶般溫和,以前養父母活著時,她就見過他,那會兒他來給養父陶謙治病,每次來都能從兜裏掏出糖給她吃。

隻不過在鄉野地方當大夫收入不高,而且韓大夫自身是個鰥夫,膝下僅有一個病弱的兒子,這樣的條件自然無法收留她。

記得養母姚氏去世的那天,天下著雨,她隻能看著外人進進出出表麵為養母治喪,實則是再吃絕戶,沒有一會兒,就將陶家宅院能搬的都搬走了,她試圖去阻止,結果就是被陶家宗族的人強按在廊下不得接近。

“死丫頭,滾一邊去。”

這樣的罵聲聽在耳裏,實在讓她出離了憤怒。

當時她心裏既憤慨又茫然,這個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也去了,留下她孑然一身,又該何去何從?

天下之大,何處又是她的家?

不,她沒有家了。

就在她無能的隻能淚眼婆娑之際,韓大夫走到她身邊,伸手輕撫她頭上梳著的雙丫髻,“小姑娘,別哭,你娘隻是往生到極樂世界去找你爹了,你該高興才是。”頓了一會兒,“至於他們,老天總有一天會清算的。”

“真的嗎?我爹娘會在極樂世界重聚?”

“當然。”當即,韓大夫又從袖口處掏出一塊糖遞給她,“吃吧,人生有苦,就吃點甜的。”

“他們會有報應嗎?”

“會的。”

這是她在養母姚氏死後收到過的極少善意之一,隻是,她終究還是得住到陶有財家中。

此時,陶姚從回憶中走出,笑道:“韓大夫,我身體感染風寒有些不適,想請你幫忙抓一副藥。”微停頓,忙又表示,“我帶了錢的。”

她不是愛占人便宜的性格,尤其是這韓大夫人很好,她也不想坑了他。

“哦,什麽藥?可有藥方子?”韓大夫道,“幾劑藥值不了幾個錢。”

陶姚點了點頭,“自然是有的。”說完這話,她臉上有些赧然,手在衣擺上搓了搓,她沒有筆墨自然無法書寫。

陶有財的幾個兒女都沒有讀過什麽書,陶大郎出生的時候陶有財兄弟倆還沒有分家,自然沒有閑錢供大兒子讀書。後來因為收留她,方氏從姚氏手中得到十五兩銀子,陶有財的心思也活了,他想培養小兒子讀書,將來好光耀門楣,無奈陶三郎十分的淘氣,一刻也坐不住,在私塾裏甚至鬧出了洋相,被先生狠抽了幾板子手掌後掃地出門。

所以,陶有財家中是沒有紙筆這些讀書人的玩意兒的。

韓大夫自然一眼就看出小姑娘的窘然,遂溫和地笑道,“無妨,你說我記下便是。”

說完,從醫箱裏掏出紙筆,然後把醫箱背到身前充當寫字板。

陶姚見狀,這才重新展顏,“那就有勞韓大夫了,這方子是扁豆、茯神、厚樸各一兩,香薷二兩,甘草半兩,青蒿……”

這是治療暑濕感冒的香薷飲方子基礎上添加適合她現在的症狀喝的藥方。

她大學時雖然主修是婦產科,但是對於中醫她也是極感興趣的,尤其是她的養父母先後都是因病去世的,那會兒她就想若是她能有機會治好他們的病該多好,就因為這個原因她當時還選修了中醫。

之所以會選擇婦產科,一是因為養母姚氏,她是知道姚氏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不能為養父生一個孩子傳承血脈;二是因為孩子代表著希望,她見過太多人生的困苦與無奈,所以隻想看到新生命來到人世間的喜悅,不想看太多無奈而悲傷的生離死別。

韓大夫越記越覺得這方子有點奇妙,不過他不是急性子的人,遂等陶姚口述完方子,這才抬頭疑惑道:“小姑娘,你這方子有點奇妙,香薷能發汗解表,黃連、青蒿、鮮荷葉又有清暑泄熱之功效,扁豆、厚樸又有和中化濕之療效……”

頓了頓,他又道,“我不知道你這方子從何而來,可這藥是不能亂吃的,不行,你還是上前來讓我給你把把脈。”說完,還招了招手示意陶姚走近。

他就算醫術不太高明,也還是有醫德的。

陶姚也不扭捏,上前伸出手腕,過短的袖子一抽就露出手腕。

韓大夫皺了皺眉,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一身不合身的衣衫,這陶有財夫婦倆也太摳了吧,連衣服也不舍得給孩子置辦一套?隻是現在不宜多想,他隨後伸手搭上那細細的手腕把脈。

片刻之後,他鬆開手,示意陶姚放下手臂,又讓她張嘴給他看看舌苔,又詢問她身體可有別的異狀,陶姚也不隱瞞一一回答。

“觀你這脈象及神色,顯示你是感染了風寒,你那方子吃了也不知道能否見效,還是我重新給你開個方子。”說完,就又抽出一張新紙擬藥方。

陶姚也不阻止他,而是站在一旁看他書寫。

在看到生薑這一味藥之時,她就知道韓大夫的醫學水平果然是極低的,難怪養父在得病之初就找他醫治,結果喝了好一段時間的藥,病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發嚴重,最後又請來了鎮上的大夫,結果鎮上的大夫也沒比韓大夫高明到哪裏去,藥喝了不少,病情卻是每況愈下。

她不知道京城太醫院的大夫是不是醫術高明,但這在民間給人看病的大夫醫術真是不怎麽樣。

她伸手止住了韓大夫的書寫,韓大夫不解地抬頭看她。

“韓大夫,你這藥方子不適合我吃。”想了想,她表情嚴肅地道,“正確的說,吃你這方子,我的病情非但不會好,還會變成沉屙固疾,最後更會送了命。”

韓大夫是個性情溫和的人,所以她也不拐彎抹角,反而有什麽說什麽。

若他能接受,她或許還能送他一場造化。

果然,眼前這溫和的中年人並不因為她那番話而著惱,而是皺著眉頭道,“小姑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自古以來得了風寒都得吃這麽個藥方子發汗……”

“不瞞韓大夫,當初我爹就是因為吃了這個藥方子才會病情越發嚴重的。”陶姚直接道,“譬如說這味生薑,是適合風寒型傷風患者服用,它有驅寒風的療效,但是……”

“但是什麽?”韓大夫立即追問,這會兒他絲毫沒有被一個小姑娘駁斥而感到心生不悅,反而覺得對方的話似乎也有幾分道理,一如她之前開的方子,他是越想越覺得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