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氣漸涼,日頭漸短。

五六點鍾的光景,這天色就暗了下來。盛京將軍署小花園,新晉盛京將軍榮祿負手立在一處假山旁,一臉病容,眉頭擰成了個川字,說不出的憂愁。

這時,一名戈什哈穿過庭院,尋見了榮祿,貓著腰過來,一個千兒紮下去:“大人,上使一行已經安頓好了,另外問您,既然接了旨意,打算幾時動身去遼陽?”

榮祿隻是擺擺手,示意知道了,便讓戈什哈下去了。今兒一早得了旨意,聖旨上寫明了讓自個兒去往遼陽宣旨,並督促關東軍調兵朝鮮。這裏頭的門道兒,榮祿再清楚不過了。不用看隨行而來的信箋,他也知道這是當朝後黨諸公弄的這麽一出。圖的,不外乎關東軍的軍權。朝廷諸公不明就裏,可他榮祿是親眼所見,如今的關東軍到底是如何情形。

不說到底關東軍有多少人,也不說接了這麽個燙手的山芋,自個兒日後如何倒黴,單單是那麽一幫子黃帶子,就夠榮祿喝一壺的了。要知道,上次榮祿可是被一幫破落戶氣得生了一場病,到的今日還沒痊愈。再來這麽一遭?保不齊就沒命回京城了。當日匆匆避回盛京,榮祿當即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這是非之地是再也不能去了。

沒成想,後黨是鐵了心要奪軍權,又鬧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如今自己是騎虎難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真可謂豬八戒照鏡子例外不是人啊。思慮半晌,當下心中一橫,有道是皇命難違,主子拿了主意,做奴才的就得屁顛屁顛去辦差。辦了,日後倒黴,不辦,眼前這關都過不去,算了,拖上幾日,去趟遼陽,聽天由命吧。

北京城,恭王府。

“裴先生,我們王爺回話了,說是這事兒實在無能為力,對不住了。”管家一臉歉然地拱手道。

裴緯臉色一僵,隨即笑道:“無妨,寧之也知道這事兒不該找王爺……誒,有勞王爺費心了。寧之告辭。”說罷,俯身一禮,神色蕭索,轉身而去。

到京十幾日,風塵仆仆的裴緯真可謂告求無門。

當日連夜啟程,押了巨款,幾日的功夫又是海船又是火車,這才到了京城。

跟著何紹明,雄踞遼東,裴緯雖說不怎麽受何紹明重視,可也是說一不二的主兒。冷不丁到了京城,這才曉得京城這潭子水究竟有多深。

不過是個舉人功名,捐了個道台,又沒出缺,四處拜門到處碰壁。有的接了銀子見不著人,有的幹脆連銀子都給扔了出來!十幾天的工夫,好歹也見了翁同龢等人,老翁這會兒也是愁眉不展,口上安慰著,心裏卻沒什麽主意。跟老佛爺一比,底下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過是跳梁小醜,老佛爺一句話的事兒,就能讓你回家抱孩子去。

至於內務府總管李蓮英,人家根本就不見你個捐班的道台。李大總管可是老佛爺的走狗,最能揣測上意,這會兒給何紹明出頭,那不是自絕前程麽。

恭王爺就更不用說了,如今無權無勢,形同圈禁,真要是遞上話去,沒準兒還起了反效果。此番拜訪,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而已。

遼東大好的前程,剛剛起步,就這麽眼瞅著被人摘了桃子,裴緯實在是不甘心。這位紹興師爺,祖上傳下一手絕學,屠龍術!打小兒琢磨的就是造反的功夫!浸yin官場多年,本已死心,偶然碰到何紹明,不出四年,硬是辦下了好大的家業。而且,根本就不用他裴緯出主意,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連蒙帶騙,遼陽如今到底如何,朝廷知道的不過一二罷了。瞧著何紹明的意思,分明就是打算造反啊。

當即,裴緯這心思就活泛起來了。從龍之功,封妻蔭子,世代勳爵,一個個美妙的字眼兒縈繞心頭,裴緯隻等著時機一到,就攛掇人給何紹明來個黃袍加身。日後,少不得一場大富貴。

人算不如天算,沒成想後黨幾次三番算計遼東,這眼看著要被盤剝幹淨,裴緯是萬分焦慮。一時間也沒了主意,隻得聽從何紹明吩咐到京師來走門子。

駐足王府門前,裴緯長歎一聲,一甩袖子走了。管家叫人關了門,一路小跑,穿過亭台樓閣,過了長廊,到的一處屋外,輕聲道:“王爺,那人打發走了。”

裏麵兒恩了一聲,隨即不語。管家對著屋子一禮,貓著腰離去。

屋內,不過十月的天氣卻升著炭火盤,暗紅的色的火炭,烤的室內熱氣升騰。

榻子上,鬼子六穿著月白的衫子,披著外套,在那兒低頭沉思。時而咳嗽一聲。當初叱詫風雲的鬼子六,如今已經到了垂暮之年,不但疾病纏身,更沒了往日的壯誌雄心。

他身旁,鬢角隱隱有銀絲的固**主榮壽,一手輕輕地拍著鬼子六的後背,眼神盯著鬼子六的側臉,滿眼的擔憂。

“阿瑪,您可夠狠心的,就這麽撇下何紹明那小子不管?”

奕撥開了榮壽的手,淒然一笑:“管?怎麽管?這事兒說到底,那是我那老嫂子的主意。你阿瑪要是真遞了話上去,一準兒起了反效果。嘿,皇上太年輕,做事浮躁,老翁不過是一介書生,論謀劃手段,差的不是一點半點,就知道看著眼前爭權奪勢,不知道厚積薄發為以後謀算。何紹明是幹才不錯,要是隱忍上幾年,貴為一方督撫,坐擁幾萬新軍,我那老嫂子還真不好動他。如今……”說著奕搖了搖頭。

榮壽眉頭糾結,憂心道:“依著阿瑪的意思,何紹明此番是在劫難逃了?”

“不好說,那就要看何紹明找沒找到點子了。”

“點子?”

奕咳嗽幾聲,平複了喘息,臉色一片潮紅。呷了口茶,這才繼續道:“沒錯,點子!此番究其緣由,不過是何紹明當了出頭鳥,我那老嫂子要對他動手罷了。閨女你想,既然有人看不過他這個出頭鳥,那就自然有人希望他這個出頭鳥繼續當下去。有了靶子,沒人盯著自個兒指手畫腳,這日子不是好過多了?”

榮壽眼睛一亮:“阿瑪您說的是……”

奕沒答話,冷笑一聲,眼神閃過一絲精光,轉瞬即逝,隨即垂了頭,繼續養神。獅子再老也是百獸之王。

外頭秋意盎然,京城的爺們兒,一早換了長衫,年老甚至裏麵襯了夾襖,蕭瑟的北風一吹,隻覺得一絲絲清冷縈繞周身。馬車裏頭,裴緯卻是如同身處三伏天一般,焦慮得一腦門子汗。

“這位爺,到地兒了。豐泰客棧。您慢著點兒。”車簾一挑,車夫殷勤地攙下了裴緯。那頭,店小二一早應了上來,從肩頭抽下白毛巾,給裴緯撣著塵土。“爺,您今兒是早班兒啊?還以為您擦黑才回來呢。晚飯還得等等,新請了位四川廚子,您老嚐個新鮮?”

裴緯黑著臉,丟了一塊銀元給車夫。車夫接過來,吹了吹,放到耳邊聽了半晌,眉眼言笑道:“謝爺賞!口外流過來的七二鷹洋,成色十足,也就是京城才有。”裴緯也不答話,自顧自地朝裏就走。

沒幾步,同行的隨員紛紛迎了出來。這幫子隨員,一半是關東軍的軍官,一半是平日裏網絡的落魄文人。往日間興衝衝迎出來,見了裴緯一張黑臉,無不扼腕,性子急的直接一拳頭擂上牆柱子,徒呼奈何。

今兒卻是不同,隻見一北地秀才眉宇間帶著喜色,一拱手,道:“裴先生,有客來訪,在屋裏候了您半晌了。”

裴緯一臉疑惑:“客人?誰啊?”

不待那秀才回話,就聽裏麵道:“這位想必就是裴緯裴寧之了。”隨著話音,門口轉出一位白衣公子,氣度偏偏,風采不凡,臉上掛著笑容,到了近前一拱手:“北洋楊士驤,有禮了。”

“您就是淮地楊蓮府?”裴緯滿臉吃驚。楊士驤,那可是天下第一督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手下的紅人。權勢不用說,這個時候來訪,來意如何,卻是不得而知。莫非……

“正是。”楊士驤傲然一笑。“寧之先生,不請在下小酌一番?”

“誒呀,失禮失禮,還請大人屋內一敘。”隱約猜到了什麽,裴緯隨即滿臉掛著笑意,引著楊士驤進了屋內。

片刻的工夫,四涼四熱八碟菜,燙好的曲酒,一一擺上了酒桌。

待小二退下,屋內隻剩二人,裴緯這才小意道:“楊大人日理萬機,此番到訪,不知?”

楊士驤停杯,臉上滿是不屑:“寧之先生就這麽一頭紮進京城,沒頭蒼蠅一般到處找門子,可是辦成了那事兒?”

“呃……”

不待裴緯說話,楊士驤傲然一笑:“白忙活了吧?楊某聞聽寧之先生浸yin官場多年,遇事兒卻這般沒了方寸,可見……嗬嗬,還好,你後頭那位明白著呢。知道這京城朝局,講的不過是平衡二字。”

裴緯臉色變了變:“楊大人,您這話在下怎麽聽不明白啊?”

“不明白?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吧?實話告訴你,你家何帥一早給李中堂送了一封信,早將前因後果說的一清二楚了。中堂大人已經答應下來,幫著說幾句話,奔走一二。”說著,楊士驤慢悠悠從袖口掏出一封信,隨手遞了過去。

裴緯疑惑著,仔細將信從頭到尾看了一番。看罷,不由得長歎,何紹明不愧是何紹明!驟逢大變,心神略一慌亂,馬上就穩住了陣腳。一針見血,擺明了根李鴻章說,他何紹明如今就是後黨的眼中釘肉中刺,等於替李鴻章當了靶子。有何紹明一天,北洋巋然不動。何紹明一倒,少不得,下一個靶子就是李鴻章。

這信寫得不卑不亢,算準了此信一出,李鴻章必然不能坐視。李鴻章是誰?那可是當今第一權臣,手眼通天,朝廷一麵用著一麵防著。有他出麵,本來堵死的門路,立時就能變得通暢起來。到時候,銀子往上一遞,這事兒就算拖下來了。

裴緯一麵兒暗自慚愧,心道自個兒真是越活躍回旋了,事到臨頭反倒不如何紹明一個後生明白事理,空有一身屠龍術,而不得施展。當下,對著楊士驤拱了拱手,滿臉慚愧之色。

楊士驤瞧了瞧天色:“既然來了,就趁早把這事兒辦了。算算日子,聖旨恐怕已經到了遼陽。裴先生,咱們這就走吧?”

說吧,站起身,一抖前襟兒,昂首走了出去。身後,裴緯忙不迭地跟了出去。此刻,走在前頭的楊士驤早收了傲然與不屑,臉色鐵青,心中暗道:“中堂,這一步到底是對時錯?就怕您這是養虎為患啊!”

遼陽,知州府。

香案擺放完畢,一身麒麟補子,頂著紅寶石頂戴的榮祿肅容,站立案前,展開手中的黃封子,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關東軍提督何紹明,公忠體國,苦練新軍,前有定熱河之功,後有綏靖地方之勞……前番得聞,赴朝慶軍,漸不勝任,各地亂民,死灰再燃……為防再逢甲申之變,著,關東軍提督何紹明,遣一部兵馬,赴朝支援,授欽命安撫使銜,具體情由,可自行處之……大清光緒十九年九月初三,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香案下麵,昂首跪著一片關東軍大小軍官。低低的大簷帽蓋著眉目,偷偷嘟囔著,拳頭握緊,一個個起身後,都注視著前頭的何紹明。

難得的,何紹明今兒為了接聖旨,穿了官服。抖了抖袍子,起身,臉色絲毫不變,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笑著接了聖旨,道:“當日兄弟偶感風寒,本想著將養幾日再與榮大人再續,不想榮大人也病了身子,匆匆赴任盛京。美美思之,不勝唏噓,甚為遺憾。可巧,今日榮大人來宣旨,這酒宴可逃不過了。”

榮祿嘴角**,仔細瞧著何紹明的神色,卻看不到半分異樣,心中篤定,隨即一把拉過何紹明,強笑道:“何兄說笑了。借一步說話。”二人走出去幾十步,這才停步。

“何兄,此番上意拆關東軍,一分為二,不知何兄有何打算啊?”

“打算?今上英明神武,太後老佛爺更是明鑒萬裏,這旨意都明說了,兄弟自然遵從。日後這遼陽還請榮大人勞煩一二了。”何紹明滿臉無所謂,隨即似想到了什麽。“誒呀,榮大人,兄弟才疏學淺,不知這旨意上可說了兵餉打哪兒出?”

何紹明越是如此,榮祿越認為關東軍是個無底洞。何紹明將精兵抽走,去了朝鮮,剩下一堆老弱病殘,還有個空架子。關東軍成軍兩年多,除了開頭撥了幾十萬銀子,剩下的就是靠遼陽的稅賦,更多要靠何紹明自掏腰包。到時候,自個兒就要填這個無底洞。再加上那幫無賴破落戶,自個兒這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想到這兒,榮祿臉上肌肉有些僵持,琢磨了半天,故作親切,道:“誒?何兄一手建立的關東軍,榮某怎好插手?不可不可,何兄且安心去朝鮮,榮某就在盛京幫你看著這遼陽,但凡是有事兒,何兄飛書一封,榮某義不容辭,定當全力襄助。”

“恩?榮兄這話……”何紹明愕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當日玩了那麽一出戲,會有這個效果。感情自己著急上火的,全是白操心了。人家正主兒還真沒有染指關東軍的意思。這話兒怎麽說的?

見何紹明愕然,榮祿正色道:“隻是,何兄,此番赴朝,遠隔千裏,先前朝廷給咱的差事可不能就此放下。榮某雖被盛讚知兵,可於新軍種種知之不多。是以,還請何兄隨行帶上一眾宗室,也好當麵提點不是?這個,榮某先祝何兄馬到功成了。”說著,大步流星,轉身就走。

哦!原來這榮祿是怕了那幫子宗室了。何紹明暗自偷笑。榮祿惹不起,自個兒可不在乎!帶著那幫破落戶?沒問題!待到了朝鮮,是龍得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

轉念又想,如此說來,此番去朝鮮,倒也可行。隻是,必須在甲午之前找個由頭,返回遼東。一方麵,北洋不敗,清廷不失德,自己這反就沒法兒造!另一方麵,遼東地處戰事中心,西接朝鮮,南接旅大,過了山海關,就是京師門戶。戰事一起,攻守自如,行軍路途短,到時候來個任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分割夾擊,就算不能全殲,也得把小鬼子趕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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