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陣陣,大雨滂沱。

雨滴打在房簷上,滴滴答答,似在為陣亡在玄武門外的奉軍上下哭泣一般。奉軍將領左寶貴,在絕望與迷茫中,獻上自個兒大好的頭顱。日軍已經占領玄武門,城頭上,數不清的日軍兩個一夥,拖拽著奉軍的屍體,慢慢移到牆邊,而後狠命地拋下牆頭。牆下,屍體堆積如山,雨水衝刷之下,漸漸匯聚成一條紅色的小溪。蜿蜒著,朝低窪處流淌著。

兩名日軍抬著左寶貴的屍體,不時地低聲嘲笑著,踱步到牆邊,就要拋下去。一名將官模樣的日軍卻阻止了他們。

“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尊敬的敵人,不要侮辱他的屍體,好好收斂。”

戰爭打到現在,日軍第一次遭遇了殊死抵抗。奉軍三千人馬,大部分犧牲,日軍也不好過,連番衝殺,也傷亡不小。有時候軍官甚至在慶幸,幸好縮在內城的葉誌超等是膽小鬼,否則,日軍即便拿下平壤,也無力再北進。

兩名日軍攝於軍官的身份,隻得費力地抬著左寶貴的屍體,走下玄武門,還特意找來了裹屍布將其安置起來。

雨下個不停,同一片天空下,平壤內城裏清軍上下如喪考妣,聽聞左寶貴陣亡,一時間人心浮動。

葉誌超就坐在自個兒的衙門內,臉色鐵青著,在那兒怔怔出神。一切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敗了,前有宿將聶世成成歡之敗,如今奉軍左寶貴連小命都搭上了。這小日本,實在凶悍!擋是擋不住了,事到如今,隻有三十六計走為上!

正愣神間,外頭一員將領急匆匆跑了進來,進來也不見禮數,急急發問道:“軍門,這小日本攻下玄武門都快一個時辰了,是戰是和,軍門還是趕緊拿個主意啊。眼下營內軍心浮動,大家夥都快彈壓不住了。”

葉誌超回神,卻見進來是盛軍統領衛汝貴。這會兒葉誌超已經拿定了主意,隨即道:“達三無須焦慮,本官已經拿定了主意,這就擊鼓聚將。”

“軍門,您是打算撤出平壤?”

葉誌超歎了口氣:“不錯,我正有此意。”

衛汝貴一聽急了,他所統領的盛軍十三營,是淮軍精銳中的精銳,赴朝前後,李鴻章多次來電囑咐,令其必保住平壤,否則‘吾顏麵名聲何存?汝身家性命必不可保!’老李這話說的明白,丟了平壤,他衛汝貴腦袋就得搬家。“軍門,這不戰即逃,咱們拿什麽跟朝廷交代?拿什麽跟中堂交代?”

葉誌超冷著臉,道:“混!交代?左寶貴三千奉軍都交代在玄武門外了,咱們還需要怎麽交代?難不成就在這兒拚光了?”說著站起身,從袖子裏抽出一封信函,遞給衛汝貴。“看看這個。”

衛汝貴莫名其妙的接過來,展開一看,隨即驚詫莫名:“這是……”

葉誌超微微一笑,陰沉了一天的臉色,總算舒展開來:“北洋楊士驤楊大人的親筆書信,上頭利弊得失說的一清二楚,達三,你好好看看,這才是老成謀國之道。這戰事一起,京城裏頭皇上領著一幫子禦史清流叫的聲兒最大,可出力的還是咱們北洋,一聲令下咱們北洋就得頂在前頭。達三你琢磨琢磨,咱們淮軍可是中堂一手建立起來的,一旦拚光了,中堂還能得好?再說了,這小日本實在太凶悍了,咱們孤軍在外,補給斷絕,留在這兒就是等死。聽我的,隻要咱們把這一萬多淮軍帶回國,就是大功一件,即便受點委屈,也有人記著咱們的好。”

衛汝貴琢磨半晌,反複看著楊士驤的親筆信,猶豫良久,終於拱手道:“萬事全憑軍門做主!”

沒一會兒,一眾平壤城內將領齊聚衙門內。

葉誌超當即道:“北門咽喉既失,彈藥不齊,轉運不通,軍心驚懼,若敵兵連夜攻擊,何以禦之?不若暫棄平壤,令彼驕心,養我銳誌,再圖大舉,一氣成功也。”

這話說的漂亮,實際上就是打算要逃跑了。一眾平壤的將領都無異議,惟馬玉昆仍主抵禦,抗言道:“餘帶兵三十餘年,經數百戰,常以不得死所為恨,豈臨敵退縮自貽罪戾哉?”

這話說完了,葉誌超隻是沉默以對,心平氣和地品著香茗,掃視著大堂內眾人的反應。這會兒,大家都被日軍嚇破了膽子,就想著怎麽跑路了,哪兒還有反抗的心思?是以,馬玉昆的話,不但沒有將官聽,就連他手底下的士卒都沒有聽從的。馬玉昆自個兒獨木難支,唯有隨波逐流。

拿定了主意,當即將官返回各自軍中,收拾行囊,整軍待發。另一頭,下午四時許,葉誌超以朝鮮閔丙奭的名義,派一朝鮮人冒雨送書於日軍元山支隊陣中。

其文曰:“平安道監司閔丙奭致書於大日本國領兵宮麾下:現華兵巳願退仗休讓,照諸萬國公法止戰。伏俟回教,即揭白旗回,望勿開槍。立俟回書。”

接到書信的日軍不敢怠慢,當即將書信送達於第十旅團旅團長立見尚文少將手中。立見尚文前腳剛接到書信,還沒等讀完,就見七星門、靜海門、大同門等處皆已懸白旗。

立見尚文當即對著自己的副官桂大尉笑道:“本來還擔心城內清軍如玄武門之軍一般頑抗,沒成想現在居然投降了。如此看來,清軍已然喪膽,這平壤已經是大日本帝國的囊中之物了!”

桂大尉不屑一笑道:“少將閣下,鄙人堅信,即便是城內清軍負隅頑抗,也抵擋不住天皇勇士的白刃衝鋒。”

立見尚文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隨即命令第十旅團至七星門外,一麵親與旅團副官桂大尉共率一個小隊下牡丹台,入玄武門而至小竇門外,要求門內清兵打開城門。

因為語言不通,桂大尉即用鉛筆在紙片上寫道:“若降服,可允。應速開城門,集中兵器繳於我軍;否則,即攻取之。”自門隙遞於門內。

清兵亦書於紙上答以:“降雨甚大,刻下兵多,難以速散,當期明朝,開放此門。”

立見尚文笑的愈發得意起來。日本苦心二十年,終於得到了回報。此前,國內有反戰派,恐懼龐大的清國,不是日本能敵得過的。國際上,日本惡劣的軍事行動遭到各國的一致譴責,正可謂內憂外困。隻是,日本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本營迅速下了決斷,戰,而且要速戰!一定要打出一場大的勝利,封住國內國際的反對聲音。隻要日本占據絕對的優勢,相信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而今,不但平壤已在囊中,更可貴的是城內的清國主力,享譽幾十年的淮軍已經讓日本打得沒了骨氣。可以想見,平壤一下,整個朝鮮北部,對於大日本帝國來說就是一馬平川。而後攻過鴨綠江,攻取盛京,再而後,直下北京,逼迫清國皇帝來個城下之盟。再再然後,憑借著巨額的賠款,日本就能成為東亞新霸主。

立見尚文情知清軍今夜必逃,不屑地笑著,發布命令:“今夜須嚴警戒,以備擊逃兵。清軍,再無可戰之軍!”想想,又想起了參謀長川上操六的話,撇撇嘴:“鄙人倒是很期待那支藏頭露尾的關東軍,希望不要讓鄙人失望。”

桂大尉在一旁嗤笑一聲:“少將閣下,鄙人實在想不出,整個清國都的情況下,關東軍能獨清到哪兒去。參謀長川上閣下過於憂心了,大日本帝國陸軍,可不是海軍陸戰隊那些華而不實的家夥。”

“哈哈哈哈……”

二人相視一眼,隨即發出得意的笑聲,巨大的勝利就在眼前。清軍的戰鬥力實在不值一提,這會兒,沒人相信在不太遙遠的奉天的關東軍,會成為日本帝國難以逾越的鴻溝。

是夜八時,清軍開始撤退。

葉誌超先已密傳各營,輕裝持械,趨夜而退。因事出匆忙,未能周知,加以大雨傾盆,清兵冒雨結隊成群,或自七星門、靜海門蜂擁而出,或由城牆攀越而去;或取甑山大道而走海岸,或由義州大道而向北奔。

而日軍元山支隊埋伏於義州大道,第五師團主力部隊則埋伏於甑山大道,以截擊撤逃的清軍。

自十五日晚間八時至翌日拂曉,清兵絡繹不絕,急奔直衝,欲開遁亡之路。

陰雲密布,大兩傾盆。

葉誌超領著潰兵冒雨西行,恍似驚弓之鳥,官道上田野裏,到處都是潰退的清兵,這會兒根本就沒人管腳下的是不是路了,結著散亂的隊形直衝西而去。

驟然四周如同萬馬奔騰的一陣槍炮聲響起,子彈炮彈密集如雨一般襲來,潰退的清軍頓時亂做一團。淮軍各部一時間傷亡慘重。淮軍就是一支拿著近代兵器的中古軍隊,根本就沒有係統的遇襲訓練,子彈炮彈越是密集,士兵越聚堆。這無形中放大了日軍的戰果。

各山口把守嚴密,勢如地網天羅,衛汝貴組織了數次衝鋒,均無功而返。前頭遇敵,一觸即潰,隻好回頭朝後跑。而後頭的潰兵想著逃命,卻朝前跑。進退往來,頓時擁擠成一團。是夜大雨滂沱,黑夜昏暗,根本就分不清東南西北,更分不清前頭遇見的是友軍還是日軍。大家夥都想著逃命,甫一接觸,根本不問對方是誰,先一陣排槍過去,而後上前就是一通衝殺。當此之時,尋父覓子,呼兄喚弟,鬼哭神號,震動田野。有些先來朝鮮的,稍微會點兒朝鮮話的,都找了朝鮮向導引路,悄悄從伏擊地脫離出去。即便走脫出去,也是驚懼無措,不是慌亂中投水自溺,就是引刃自戕,甚至覓石碣碰頭。樹林裏吊脖子的也有不老少。死屍遍地,血水成渠,慘目傷心,不堪言狀!

天明後,日軍巡閱戰場,僅箕子陵附近。二三百步間,清兵人馬屍體,累累如山,埋沒道路,溪流為紅。其屍體最為密集堆積者,在五十步以內伏屍百二十,斃馬三十頭,互相枕藉。據統計,僅僅在此一夜之間,清軍在逃跑路上被擊斃者達一千五百餘人之多。並有六百八十三人被俘。

此時,平壤城內早已無清軍一兵一卒。平壤本是計劃中清軍進兵漢城的基地,不僅工事構築堅固,而且軍儲甚厚。日軍在平壤所繳獲的戰利品,有各類大小口徑炮三十五門,步騎連發槍五百五十支,後膛單發槍及其他槍六百一十支。炮彈七百九十二發,子彈五十六萬發,行軍帳篷一千零九十二頂,軍用鍋三百五十四口,各種粗細雜糧四千七百石,大車一百五十六輛,乘馬及馱馬二百五十匹,金磚四十三公斤,金錠等五十三公斤,銀錠五百四十公斤,以及火藥、信管、紙幣和其他物資無數。

清軍經此次平壤大挫,元氣大傷,一蹶不振!

與此同時,就在這個夜裏,何紹明卻是徹夜難眠。平壤潰局,一早就注定了的。其—,長期沒有任命具有威望的統帥,因而赴朝諸軍形成了有將無帥的局麵。其二,對平壤之戰的重要意義認識不足,根本就沒有調集足夠的力量與日本對峙。其三,消極防禦思想使清軍深受其害。其四,清軍在布防上問題甚多。險要處不置兵嚴守,全軍株守平壤待敵,將戰爭的主動權完全讓與敵人。其五,主將的失敗主義導致清軍的平壤潰退。

有了以上五點,不敗都沒天理了!何紹明一早就狠下心來,就是要坐等著看北洋的笑話。北洋不敗,他何紹明就永無出頭之日。可真到了這個時候,想到從平壤一路到鴨綠江畔,到處都是中人的屍首,何紹明就心如刀絞。這與他來說就是天大的侮辱!堂堂軍人,居然背對著敵人死去,還有什麽死法比如此更窩囊!

翌日,何紹明頂著黑眼圈,聚集一眾將領。一夜未眠,何紹明有些匱乏。恍惚間瞧向南方,仿佛瞧見了大東溝海麵上,鄧世昌連聲喊著‘撞沉吉野’。中彈船沉後,抱著愛犬太陽自沉海底。

恍惚良久,何紹明這才回神,對著一眾肅然的軍官道:“電文雖然還沒來,可是可以預期的是,北洋淮軍已經敗了!如今,就看咱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