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依舊一副戲謔笑臉的秦俊生,就被何紹明牙縫裏擠出的短短六個字給震得變了顏色。

何紹明對此很是滿意。他手下的頭號智囊秦俊生,懶散的不像一個軍人,即便是局勢最危急的時候,整個防禦陣地上,士兵陣亡了三分之一的情況下,這位身上中了兩顆子彈的參謀長依舊我行我素,居然能大大咧咧地在前沿指揮所安寢,而且是一睡不起。跟在何紹明身邊這麽些年,何紹明是第二次見到秦俊生變色。第一次是因為楊紫英,第二次同樣是因為她。這會兒何紹明暗地裏一陣埋怨,似乎自己的權威都趕不上一個邪教教主女兒。

對麵,站起身的秦俊生臉上神色複雜,半張著嘴,愣在那兒半晌。仿佛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一般,須臾間,臉色又回複了戲謔,嗤笑道:“還活著……嗤,大帥是誠心要看屬下笑話?”

“老子在說正經事兒,沒工夫跟你鬧騰。”何紹明翻了個白眼,指著麵前的凳子,示意秦俊生坐下,而後繼續道:“你那位心上人不但沒死,而且還活的不錯……早些年跑到了鳳凰山,拉杆子當起了土匪。幾年下來,混得也是風生水起,現如今手裏頭攥著三百多號人馬,百十條槍。要不是她救了我那老婆,就算再過幾年咱們也不知道她就藏在鳳凰山……”何紹明一直注意打量著秦俊生的神色,可讓他失望的是,秦俊生的情緒這會兒一點兒波瀾也沒有。

“大帥,就咱們倆,您就別繞彎子了,有什麽事兒要交代,您就直說吧。”秦俊生絕對是個聰明人,何紹明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隱隱猜到了內裏隱含的意思。可有時候,聰明得已經讓何紹明有些嫉妒了。

瞧著秦俊生那一副吊兒郎當的德行,何紹明琢磨半天也沒琢磨明白,到底是秦俊生故意的,還是人家天性真是如此。有的時候,領導可並不欣賞比自己聰明的屬下。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頓了頓,朗聲道:“關外土匪胡子橫行,粗略一算有點兒名號的土匪就上百股。全加起來上萬號人馬,日本人已經在打這股力量的主意了,我的意思是讓你先行一步,先回返國內。張成良這小子實在太毛躁了,有你坐鎮,我也能安心在朝鮮把小鬼子第一軍徹底滅了。再順道去趟鳳凰山,會會老情人……”

話說到這兒,秦俊生已經笑開了:“大帥,您就別扣大帽子了。得,我這就收拾東西,立馬去鳳凰山,保證就算不能收了這些個土匪,也不能讓小日本利用了給咱們拖後腿。”說著,已經站起了身:“您還有旁的囑咐沒?”

“沒了,趕緊滾蛋!”何紹明已經著惱了。今兒邪性,秦俊生這小子仿佛拿定了主意要跟自己作對一般。

對麵,秦俊生仿佛壓根兒就沒看到何紹明那惱怒的神色,散漫地敬了一禮,笑嘻嘻地拔腳就走:“大帥,您就等著好消息吧。”聲音,伴著自信的步伐漸漸遠去。而後,逐漸加快的步伐,到底還是出賣了秦俊生內心的激動。到底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內裏總有一些會讓自己激動的事物。無疑,楊紫英這三個字,絕對是秦俊生的命門。

這一刻,關東軍上下,從士兵到軍官,都年輕得晃人眼。年輕就意味著有朝氣,也許會伴隨著犯許多的錯誤,可何紹明絲毫不懷疑,正是憑著這股朝氣,一群年輕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全殲第五師團,如同趕鴨子一般屢次擊潰第一軍,朝鮮戰局徹底掌握在手,一切都朝著有利的方向進行著……

何紹明望著已經奔跑起來的秦俊生,嘴角不禁向上挑了,而後自言自語道:“下一步,該是全軍回國了吧……”

朝鮮,元山。

第三師團,就是從位於朝鮮東海岸的元山登陸的。而後,除了留下一個大隊的士兵守護港口,整個師團便在桂太郎、川上操六等人的帶領下,一頭紮進了狼林山脈,側襲義州。

自從關東軍攻陷義州,全殲了第三師團的消息傳來,前一天還在為此振奮歡呼的日軍,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整個元山便一片哀鴻。這已經不僅僅是恥辱的問題了,第三師團整個上層建築被一網打盡,師團長以降,少佐以上的軍官幾乎全部陣亡。天皇陛下親自授予的聯隊旗,被關東軍繳獲了無數,這也就意味著,第三師團重建已經不可能了。

遠遠不止這些,甚至有悲觀一點兒的論調認為,大日本帝國,很可能會輸掉整個戰爭。這一切,都隻是因為清國那支關東軍。到了這會兒,日本兵總算認識到,清國並不像軍官們所說的那般不堪一擊。起碼,清國還有一支強大的可戰之軍——關東軍。無處發泄又提心吊膽擔心關東軍會打過來的日本兵,加倍地禍害著朝鮮民眾,醉生夢死之間,已經有人開始說道川上操六的不是了。

在他們看來,正是由於川上那個瘋狂而愚蠢的計劃,徹底葬送了第三師團。然而這種勢頭隻是微微抬頭,便又沉寂了下去。畢竟,到現在為止,參謀長閣下依舊生死不知,在很多人看來,怕是已經成神了。這個時候再去追討死者的過失,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讓這個大隊所有人感到震驚於憤怒的是,川上操六沒有死,如今就好好地坐在指揮部裏。除了麵容憔悴,愈發清臒,有點兒營養不良之外,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毛病。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小隊衣衫破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日本兵。

整個元山的日本兵,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懦夫,帝國的恥辱!你們應該戰死在義州,而不是如同乞丐一樣繼續Lang費帝國有限的資源!”

“桂太郎閣下已經成神了,山縣閣下和野津閣下同樣做好了成神的準備。你們必須自裁,用鮮血洗刷帝國陸軍的恥辱!”

一小隊衣衫破爛的日本兵,狼吞虎咽地吃著米飯團子,包圍他們的,是幾百名出離了憤怒的日本兵。這隊日本兵,隻是繼續填補著空虛的腸胃,而後將眼神飄向指揮部裏的川上操六,指望著參謀長閣下能為他們辯駁。

他們很想站起身,高聲喊:“我們不是懦夫,而且在最後的戰鬥打響之前,已經做好了殉國的準備。隻是師團長閣下命令我們保護著參謀長以及一些關東軍的武器,退往元山。師團長閣下甚至說,我們活著比戰死更有價值。”然而十幾天地獄一般非人的生活,連續趕了上千裏路,穿過雪峰山脈,忍受著饑餓與各種死亡的威脅之後,這些士兵隻剩下了木然。一路上,他們損失了七八名同伴,就算是如此,依舊將各種沉重的關東軍武器攜帶回了元山。眼下一切辯駁都是蒼白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參謀長閣下。

而此刻,川上操六的境遇,一點兒也不比他們好到哪兒去。一名大尉軍官,正威脅著他這位中將,讓他自裁。

“閣下,這是我為您準備的肋差,請您安心上路,我會上報軍部與大本營,您是戰死在了義州。”大尉的臉色決絕,根本就不容川上有任何異議。

“佐藤君,你是在威脅我麽?”川上厲聲質問道:“我是帝國的中將參謀長,而你隻是一名大尉軍官。我的死活,你無權決定!我要求你立刻給大本營發電報,並安排渡船,我有重要的情報,要在一天內趕到廣島……”

“您可以把情報寫在遺書裏,我會替您轉交……請您上路,為了帝國陸軍的榮耀,您必須死!”大尉直起了腰,狠狠地道:“如果閣下下不去手,鄙人可以代勞。”

望著大尉桀驁的神色,川上操六心裏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他終於明白,山縣有朋一手締造的帝國陸軍,在各種力量糾結下,終於變成了一隻不受控製的洪水猛獸。而川上本人,以前正是他們中的一員。正是他本人以及他的誌同之士們,一手導演了整個清日戰爭的開端。諷刺的是,他現在必須要麵對這隻猛獸的反噬。

川上沉思半晌,痛苦地睜開了眼睛,歎息道:“請給我紙筆。”

大尉點點頭,一個眼色過去,一名士兵須臾之後便拿來了紙筆。在川上接過之前,大尉警告道:“請閣下為了自己的聲譽,不要寫一些讓大家難堪的文字。”

川上點點頭,一把奪過紙筆,就當著大尉的麵,書寫了起來。而後略一停頓,便開始了奮筆疾書,整整兩個小時,字跡寫滿了一張又一張紙。整個過程,除了必要的思索停頓,沒有過多的停滯。

他有太多的話,太多的思緒要寫了。參與了整個義州戰役,川上自信已經摸清了關東軍門道。這是什麽樣一支軍隊啊,官兵上下都有著必死的信念,這在以往的清軍身上是根本就看不到的,哪怕是淮軍中最最敢戰的聶世成部,也比不上。而且,更加讓人驚奇的不是他們的作戰勇氣,而是強大到變態的火力。機槍、戰壕、鐵絲網、曲射炮、手持炸彈,就在默默無聞之中,關東軍進行了一場軍事變革,無論是戰術還是武器,已經完全脫離了川上的認知。而且毫無疑問,關東軍武器,正是為了適應新的戰術體係而專門設計的。

川上曾經親眼看到,義州城門靠著一挺馬克沁,硬是整整擋住了第三師團四個小時。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如果日軍不迎頭趕上,就算投入再多的兵力,也根本不可能戰勝這個對手。

又過了兩個小時,直到天色已暮,川上終於停下了手中的筆。抬頭看了眼一直對他怒目而視的日本士兵,川上操六隻剩下了苦笑,看來,他的時間不多了。

“請把這些書信,務必轉交給大本營,轉交給軍部……而後,請給我準備一些酒食,我不希望臨死之前有人打擾,拜托了。”說著,川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另外,請務必善待陪同我撤退的那些士兵,他們都是帝國忠勇之士。”

大尉冷著一張臉道:“書信我會轉交,酒食也會為您準備,我們就等在門口……至於那些士兵,鄙人並不認同川上閣下的觀點。即便他們真的是忠勇的,為了您的清譽,也必須……總之,還請您安心上路吧。”說著,一揮手,已經帶著人走出了房間。

整個房間,隻剩下了川上操六一個人。直到此刻,他才幡然悔悟。難怪帝國最具智慧的伊藤博文首相閣下戰前並不支持這場戰爭,難怪內閣會反對在這個時候進行征清計劃,正如同他們所擔憂的,帝國遠遠沒有做好準備。無論從兵力到財力,甚至是已經進行了十幾年的情報搜集工作,完全沒有做好。

如果他知道關東軍這麽強大,如果早些知道關東軍的戰法,如果頭山滿送來的情報能引起他的重視,何至於到得今日這步田地?悔不當初啊!隻希望,這份書信,能盡早的送到大本營,能引起大本營足夠的重視,否則,等待帝國的,隻有一種可能,失敗!

一四年十一月十日,日本陸軍參謀長川上操六,連同保護他回到元山的二十一名日本兵,被守衛在此的日軍大隊長以下克上,勒令自裁。而後足足耽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把川上臨死前的書信以及冒死帶回來的新式武器轉交給了大本營。後世日本的曆史學家無不歎息,若是那名大尉早一點轉交,日本很有可能會重新掌握這場決鬥國運戰爭的主動權!畢竟,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日本占據了海麵以及兵力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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