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北京城,隆宗門外軍機處。

簽押房裏,幾個頭品頂戴的大臣,一個個臉色蒼白,坐在椅子上,彼此大眼瞪小眼。擺在旁邊兒的茶水已經冰涼,仿佛隔了夜一般。

何紹明揮師千裏,人未到遼陽,便排了快騎挑著葉誌超等人的腦袋來了個‘傳首遼南’。葉誌超、衛汝貴二人可都是頭品等統兵大臣,正經八百的提督,說砍就砍了,至今連個招呼都欠奉。這也就罷了,就連北洋的幕僚粱敦彥,以及旗人的副都統豐升阿,也一並給砍了。好家夥,滿漢通吃,北洋朝廷一鍋燴,這何紹明實在狂妄至極!

“不經請示,擅殺朝廷重臣,這何紹明實在太過囂張跋扈!”

“好嘛,這小子明顯就是翅膀硬了……仗著皇上還指望著他打勝仗,就恃寵而驕。他何紹明眼裏可還有朝廷?可還有君父?”

“諸位,此等劣跡,倘若不嚴加懲處,他日藩鎮之禍近在眼前!”

“北洋老李估摸著也是一肚子的氣,走著瞧吧,這何紹明沒個好下場。”

“沒好!恭王爺一早被請去了園子,到現在還沒出來,說不得,老佛爺要拿何紹明開刀了……目無君父,我就不信他還能反了天了?”

軍機處裏議論聲嗡嗡直響,領班大臣世鐸就這麽老老實實地偎在炕頭上,一言不發地品著熱茶,臉色深沉,看不出喜怒。這位世鐸世三爺,覺羅出身地紅帶子,沒有前任醇賢親王這位領班軍機大臣身份親貴,更談不上比起前議政王鬼子六的人才本事。慈禧將他一下拉拔到領班軍機大臣的位置。圖的就是他好控製。世鐸也知道自己本事平常,就抱定了一個宗旨,老佛爺說什麽,就不折不扣的辦什麽。眼下沒老佛爺的旨意,他自然不好多說。

“世大人,您別光瞧熱鬧,您也說說,這回老佛爺是不是要……”說話說七分,內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如今慈禧最在意的,不是這場戰爭到底打成什麽德行,左右是一個敗,割幾塊海外飛地,賠點兒銀子,反正大清朝又不缺這麽點兒東西。老佛爺最在意,就是帝黨,對之可謂恨之入骨。帝黨借著戰事掌權,從一開始便迫不及待地要收權。矛頭直接指向老佛爺頭上,人家都打上門了,老佛爺還能忍著?

最最可恨的就是突然竄起來的何紹明,要不是他,帝黨能有現在這麽囂張?眼下好了,隻要老佛爺一動手,先剪了帝黨羽翼,而後奪了何紹明兵權,日後這大清朝還是老佛爺說了算!而後黨這些遮蔽在老佛爺羽翼下的滿洲權貴,自然可以繼續過上好日子。這可是正經大事兒!

世鐸隻是搖頭,笑而不語。這位世三爺,主意打得正著呢,反正是老佛爺不放話出來,他也不表態。

正當此時,門外一陣響動,而後房門推開。眾人回頭一瞧,卻見來人正是恭親王奕。

讓所有人都愕然的是,隻是一個上午的光景,這位恭王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佝僂著背脊,精亮的眸子再也沒了半分光彩。宦海浮沉幾十年,即便是在最不得誌的時候,這鬼子六也從沒像今天這麽落魄。

“六王爺,您這是怎麽了?”

詢問聲過去了很久,鬼子六這才緩過神,瞳孔重新聚焦,瞧著房內幾名大臣,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列位……”拱了拱手,卻不知該說些什麽,而後苦笑著搖搖頭,徑直走向自己的位置,開始拾掇起了物件。

世鐸看得驚奇,連聲詢問道:“六王爺,您這是幹什麽?老佛爺可有話交代下來?”

鬼子六苦澀一笑:“還能幹什麽?年歲大了,歲月不饒人,這身子骨經不起波瀾了……列位,老頭子這就回家榮養了,以後這軍國大事,就全仰仗列位了。”

七老八十的額勒和布聞言氣得胡子直發抖,幾步搶過來道:“王爺,您這話虧心不虧心?我額勒和布都這個歲數了,還想著給皇上盡忠,您怎麽……”

鬼子六把物件放到墊子上,一卷,而後夾在腋下,晃著步子朝外就走,邊走邊道:“打不起來了……我那老嫂子早就拿了主意,一早就托了美國公使的路子,聯係上了日本人,如今這求和的使者怕是已經到了日本……既然如此,我這糟老頭子還留這兒幹什麽?與其等著來日人家攆走,還不如自己個兒回去,也好留點兒臉麵。”

“議和了?這就好,這就好……這一打仗,得死多少人,花多少銀子?阿彌陀佛,老佛爺總算是可憐咱們大清。”這位說話的額勒和布,被好事的軍機處達拉密小章京早就給這場戰事編了個對聯。用了這位老得沒牙了的中堂爺的官諱,上聯是“腰係戰裙”,下聯兒就是“額勒和布”,橫批“阿彌陀佛”。

鬼子六奕這話一出,明顯就感覺到整個簽押房裏鬆了一口氣。別看眼下帝黨再怎麽能折騰,可朝廷的命門,依舊把持在後黨手裏。

有人不依不饒繼續問道:“王爺,那對何紹明,老佛爺是怎麽個話兒?不查辦了他,難以平民憤。”說話者義正言辭,滿臉義憤。

聞言奕停了腳步,轉頭笑吟吟就瞧著他,好半天沒說話。直到那人就快發毛,這才道:“動何紹明?嘿,事到如今,天下再無能動何紹明之人!這小子聰明啊,從一開始就跳出了咱們的圈子,現如今坐擁數萬雄兵,匯聚天下人望,茶館兒裏頭說書的都把他說成‘嶽武穆’了,這時候誰動他,誰就是大清的秦檜。”

“那……老佛爺也不行?就眼瞅著他繼續跋扈?王爺,藩鎮之禍近在眼前啊。”

“藩鎮?早就有了!一場戰事打下來,大清這麽點兒遮羞布讓小日本扯了個幹淨。天下督撫,一個個嘴上說的利索,可曾押送過來齊整的餉銀?可曾送過來急需的軍械?可曾派過來可戰之軍?沒有,都沒有!督撫自重,跟藩鎮沒什麽區別了。就是北洋老李,要不是小日本正巧在他地盤上鬧騰,他能頂在前頭?大清朝……誒!”一番話說下來,屋子裏已經是鴉雀無聲。鬼子六的表情已經出離了憤怒。這位恭親王,命運多舛。陰差陽錯地丟了皇位,等他那位四哥撒手去了,原本想著施展一番拳腳,狠狠作為一番,卻沒想到扶持起來的慈禧是個比他四哥還厲害的人物!放到唐朝,論手腕足以跟武則天抗衡。這一刻,奕將心裏頭所有的鬱結都發泄了出來。

似乎覺著自己說過頭了,自失一笑:“罷了罷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日後這朝廷,就仰仗各位了。”說著,推了房門,踉蹌著走了出去。

他前腳剛出軍機處,迎麵就碰到了匆匆趕來的翁同龢。

翁大中堂眼瞧著鬼子六佝僂著身子,夾著墊子往外走,不禁愕然道:“王爺,您這是……老佛爺?”

鬼子六點點頭,腳步不停:“老翁,我那老嫂子要動手了,眼下議和的使者已經去了日本……你自己掂量著辦,我這個鬼子六,還得老老實實回去圈著去。”

聞言,翁同龢已經是大驚失色。慈禧,終於要動手了!眼下這個局麵,表麵上看似帝黨風光異常,可內裏的苦楚隻有老翁一個人知道。帝黨上下,也就算他老翁,掌了戶部,總算是有點兒權利。其他要害,盡數把持在後黨手裏。尤其這個時候,戰事不利,天下人已經對聖主頗有微詞,老佛爺隻要翻番手,他們這些人就會被打成原型。

大冷的天兒,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翁同龢腦門子上已經是見了汗珠子。他也顧不得擦拭,就這麽垂著頭,眼珠亂轉,思索著對策。

鬼子六前行了幾步,驟然停了下來,緩緩轉了身子:“老翁,別琢磨了,你們不是我那老嫂子的對手。就是加上我,也不行!我知道你想幹嘛,你是不是想發秘旨調何紹明進京?”前一刻還語氣平和,下一句,鬼子六已經是聲色俱厲:“糊塗!且不說,何紹明大勢已成,你們用了他,他回頭會不會反噬一口,絕了這大清的江山。就說逼宮這一條,我那老嫂子就能把你們打入萬劫不複之地!你能想到,我那老嫂子會想不到?且去吧,好好保著皇上,有我那老嫂子在,這大清還能支撐個幾年……”

說話間,陰霾的天空中已經飄起了雪花。鬼子六拖著瘦小的身影,踉蹌著身子,就這麽一步步消失在長街盡頭。

翁同龢定定地站在軍機處門口,目光依舊停留在鬼子六消失的地方,良久,深吸口氣,喃喃道:“事到如今,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與其如此,莫不如行險一博!六王爺,好走……”

歎息一聲,隨即半轉了身子又瞧了瞧冷冷清清的軍機衙門,隻邁進去了一隻左腳,右腳卻始終在外頭。今兒老翁來此,圖的就是探聽遼南的消息。

頭一天,何紹明率軍回返,抵近遼陽的消息,已經讓帝黨上下一片雀躍。連帶著光緒也一掃陰霾,接連寫了旨意,要厚賞何紹明。戰事進行到今天,關東軍何紹明就是朝廷乃至天下唯一的指望。北洋數萬陸軍,世界第七的鐵甲大兵船,愣是被小日本兩個師團打得滿地找牙。結果怎麽樣?何紹明甫一統兵接戰,便滅了這兩個師團!帝黨眾人都堅信,隻要何紹明回返,遼南那麽點兒小日本,談笑間就得灰飛煙滅。正是基於此,所有人都認可了何紹明擅殺幾名朝廷重臣,不但如此,更有些嘉許的意思。可能光緒自己也知道,他如今最多就是個前頭的擺設,殺不殺誰,他說了不算。

可現在,老翁聽了比遼南戰報還要石破天驚的消息,不及早應對,候在這軍機處,還有什麽意義?說到底,戰事輸贏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帝後二黨,到底誰執掌這個朝廷!

想到這兒,老翁收了步子,急急回返轎子上,連連催促,轎子直奔紫禁城而去。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候了,老翁已經是豁出去了。一個下午的功夫,接連麵聖,又接見了不老少的帝黨清流。一股不亞於頭些日子蓋平失落的風潮,正在醞釀,老大的帝國,其政治中心,兩股勢力正在做最後的碰撞!

京城這地方就是這麽邪性,但凡有點兒什麽風聲,不出半天,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今日也沒有例外,就在夜色剛剛降臨北京城的那一刻,一股傳言如同颶風一般,瞬間席卷了四九城。

“聽說了沒?老佛爺不讓打了,要李鴻章帶兵進京,這不是逼宮麽?”

“議和的人都派出去了,這仗打成這樣,得賠多少銀子啊?”

“銀子?再多的銀子也不是老佛爺掏,都得從咱們老百姓頭上算!”

“姥姥!憑什麽?憑什麽就認輸了?何大帥已經過了遼陽,眼瞅著就要反攻,這個時候議個鳥和?”

“……還割地?哈哈……大清朝還有救麽?誰能拯救這舉國的頹唐?老天爺,你睜開眼瞧瞧,朝廷都把這天下禍害成什麽樣了!”

就當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街頭上不知什麽時候匯聚過來不老少的士子,間或還有挺多的衙門小吏。這群人匯聚在一起,而後在兩名士子的引領下,直奔都察院而去。

領頭兩人,一個五短身材,一身藍褂子,卻是南海康有為。另一人,身姿挺拔,相貌清臒,腰間配著長劍,整個人說不出的灑脫,卻是士子之中頗有威望的譚嗣同。二人一邊前行,一邊不住喊著各式的口號。每喊一聲,後頭雲集的眾人便高聲附和一句。

“拒絕求和!”

“遷都死戰!”

“調何大帥進京勤王!”

隊伍一邊兒呐喊著,一邊如同烏雲一般滾滾朝著都察院而去。

公元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康有為、譚嗣同等,聯合十八省士子,以及京城閑散官員,刀筆小吏共一千二百餘人,圍攻都察院,公車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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