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劉公島。

“大人……”

“不用說了,我意已決!”坐在船長室的椅子上,水師副將定遠艦管帶劉步嬋,一身官服頂戴,麵色決然地道:“苟喪艦,必自裁!你們都走吧……我留下來,就陪著這定遠一起沉在這兒。”

船長室內,幾名官佐滿臉的苦色,哀求不止。甲午戰事一起,劉步嬋便天天把‘苟喪艦,必自裁!’這句話掛在嘴邊,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說到做到。

劉公島的戰事,已經接近了尾聲。就在兩天前,日本派出了魚雷艇,夜間突襲,防護不利的定遠被擊中,從而擱淺灘頭,如今隻能充作炮台使用。而就在昨天,朝廷突然就來了封公文,勒令水師向日本人投降!

投降!竟然是投降!一封封催促陸軍馳援的電文之後,竟然等來了這個消息!水師官兵,震驚之後,就是憤怒!劉步嬋頭一個找上了提督丁汝昌,質疑朝廷公文的真實性。吵了,鬧了,一個個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到最後甚至開始哀求,不求別的,隻求大清念在水師二十年不容易,救出水師再議和吧。

日軍圍攻劉公島這幾日,陸上第三軍瘋狂進攻,海上聯合艦隊也數次強攻灣內。南幫炮台失守,北幫炮台失守,水師上下縮聚在劉公島,依靠著不多的兵船,以及三組炮台,依舊抵抗著。北洋水師已經殘破不堪,各艦已經難以出海作戰,但依舊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停靠在灣內抵抗著,一次次打退了日本聯合艦隊的進攻。

五日,日本聯合艦隊襲擊龍口廟炮台,被擊退。日艦築紫被一顆炮彈擊中,隻可惜是顆啞彈,否則就有覆沒的危險。

十日,聯合艦隊突襲灣內,酣戰良久,再次被擊退。扶桑號重創!

十三日,聯合艦隊趁夜派遣魚雷艇發動突襲,擊中定遠,但自身也損失了兩艘魚雷艇。聯合艦隊,再一次被擊退!

與之相對的是,陸地之上,各處炮台接連失守,守軍毫無鬥誌,往往就是一擊即潰!到了如今,日本人已經修複了不少的炮台,調轉了炮口,將北洋水師牢牢地困死在了劉公島之內。

水師尚有鬥誌,奈何孤立無援,那怕這會兒要是有一支敢戰的陸軍,水師何以陷入如此境地?就在這生死存亡的當口上,久候不至的援軍沒來,等來的,卻是勒令水師投降的朝廷電文。……這大清朝,完了!

抗爭無果之後,劉步嬋便決心與定遠同沉海底。這個福建漢子,不能眼瞅著愛艦他日落入日本人之後,成為小日本的幫凶!

“去吧,去吧……咱們想打,可朝廷要投降……我不能讓定遠落入小日本手裏。你們都走吧,我就跟著它一塊兒沉在這海底。”劉步嬋甚至麵帶著微笑,擺手讓手下眾人下船。

眾人無奈,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不是咱們不想打,是朝廷不讓咱們打啊!

一個個臉上帶著落寞,緩緩往出退。

待所有人都退下了船,劉步嬋緩緩站起了身子,將爆破器抬上了桌麵,而後就端坐在椅子上,四下打量著,努力地記住愛艦的模樣。

“老夥計,我跟著你一塊兒沉在這海底……咱們得有骨氣,死也不能落入小日本手裏。”笑容漸漸收斂,整了整衣裝,對著西北一拱手:“中堂……我對得起你了,可你對不起咱們水師……您這條道走絕了,大清國也走絕了……”說著,猛地撲向起爆器。

而後就聽‘轟隆隆’連續幾聲炸響,定遠在爆炸聲中,逐漸肢解……

劉公島,水師提督衙門。

遙望著海麵之上,那絢麗的焰火,水師提督丁汝昌滿臉都是釋然之色。口中念叨道:“好個劉子香,你倒是走的痛快啊……”說話間,語氣之中,頗有些羨慕之色。

他的歎息聲雖然細小,卻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後頭人耳朵裏。隨即勸慰之聲響起:“丁大人,劉大人早就存了死誌,這也算求仁得仁了……大人,你看,朝廷已經連番催促了三次了,您是不是趕緊用印,降了?”說話之人,是北洋水師威海營務處提調牛昶昞。見丁汝昌木訥地站在窗口,沒有回話,他繼續道:“大人,實在打不下去了,島上上萬老百姓,這幾**傷無數。再說,各處炮台相繼失守,日本兵船又圍了港口,朝廷既然叫咱們投降,那就投降吧。您放心,朝廷跟中堂,定然不會計較戰事失利。此番敗了是可惜,等回頭中堂撥了銀子,咱們再重建一支水師,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十年?”丁汝昌苦笑著轉過頭來:“咱們二十年苦心啊,二十年才攢下這點兒家底,此戰敗了,難道再過二十年就能勝了?”也不待牛昶昞回答,搖頭道:“要投降你自去投降吧,我不攔著……就算為了祖宗,我丁汝昌也不能投降!”

丁汝昌是真想戰啊……威海戰事甫一開始,他便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籌措防禦,四處奔走,聯絡陸軍。在陸地戰事陷入被動之時,他幾次想要炸掉炮台,以防止落入日本人手裏,掉頭攻擊劉公島。隻是,這個要求卻被陸軍無理拒絕。

在戰事最膠著的時候,他更是一日幾次發電,給朝廷,給中堂,乞求速發援軍。隻要路上安穩,憑借著威海衛這個近代化的要塞,日本人想要攻克,勢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而讓他絕望的是,朝廷不但沒有派來援軍,反倒是勒令水師速降!

他一連上了幾封電文抗辯,水師可戰,水師不降!結果換來的,卻是朝廷一封比一封嚴厲的斥責!他又去電北洋,求中堂發兵,起碼要為水師保留點兒種子。

結果,李鴻章的電文隻一句話:“且遵朝廷號令。”

且遵朝廷號令……遵的什麽號令?丁汝昌真想仰天長嘯一聲,這是什麽他媽的世道,這是什麽他媽的朝廷!臣子要死戰,居然不準!大家夥兒滿腔的熱血,居然無處拋灑!一時間隻剩下滿腹的哀歎,報國無門,空餘恨!

牛昶昞還要再說,卻被丁汝昌製止:“你且去吧,待明日……明日,我終歸會做出決斷。”丁汝昌心裏頭知道,如今水師裏吵的最歡的,鬧著要投降的,就是一幫子洋員以及這位提調牛昶昞。這裏頭不但有朝廷的影子,還有列強的影子。

事實上也就是如此。在何紹明那個時空原來的曆史上,丁汝昌吞食鴉片,一眾洋員攛掇著牛昶昞,用了丁汝昌的印璽,這才向日本人投降了事。英國人,從一開始的打算,就是扶持日本。日本地下民寡好控製。而大清國,實在是個龐然大物,搞不好,就會被反噬其身。

這個時空裏,卻有著另外一個因素。俄國人已經南下,占據了釜山。英國人生怕北極熊就此將注意力徹底轉向遠東,英國紳士需要北極熊將注意力放在歐洲,從而緩解新興的德意誌帶給紳士們越來越大的壓力。是以,英國人迫切需要一個足以抗衡俄國人的對手。盡管在這個時空裏,日本人在陸地上接連失敗,很是讓英國人失望。可出自英國教官手裏的艦隊,卻戰績頗佳。要抗衡北極熊,必然需要一隻強大的艦隊。這麽看來,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日本,清國,那支華而不實的水師,已經徹底走向滅亡了。

牛昶昞拱手告辭,眼神中充滿了不滿。他剛剛離去,呼啦啦又進來一群人,卻是各船管帶以及中下級軍官前來請命。

領頭之人,卻是參將楊用霖。

“呸!軟骨頭!”楊用霖轉頭對著牛昶昞的背影啐了一口,這才轉身正色,對著丁汝昌一拱手:“大人,水師弟兄們等著大人給拿個章程……大人放心,咱們水師上下,沒一個軟骨頭!”

丁汝昌瞧著一個個義憤填膺的麵孔,隻是苦笑著搖頭不止。他能怎麽辦?他又敢怎麽辦?水師是朝廷的水師,是北洋的水師,投降與否,不是他說了算的。就算他有膽子抗令不從,可眼下內無補給外無援軍,水師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也許日本人下一次進攻,水師就得全軍覆沒。更何況,他身死之後,他的家人怎麽辦?他的子孫又如何?倘若朝廷追究下來,自個兒的家人豈不是要擔無妄之災?

左右為難,丁汝昌也隻有無所作為了。

周遭抗辯之聲不絕於耳,甚至已經有人指著名開始謾罵朝廷,咒罵慈禧為首的後黨。而丁汝昌隻是站在那兒,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就是不出聲。

丁汝昌如此,眾人那麽點兒心性也漸漸磨沒了。最後,楊用霖越眾而出,悲切道:“大人……您到底怎麽個章程?”

“章程?”丁汝昌反複咀嚼著這個字眼:“要是有章程……丁某何至於為難至此啊?罷了,罷了,要打要降,你們自個兒拿主意吧,我便學了劉子香,死了,一了百了啊。”

“大人!”楊用霖解下配刀,狠狠地摔在地上,激動道:“我們不求別的,就求著您一句準話,而後帶著咱們去死不成麽?咱們隻求個死得其所!朝廷、中堂為什麽不讓咱們安心赴死?為什麽啊?誒!”一頓足,楊用霖終於轉身而去。

屋裏頭眾人彼此對視一眼,無不歎息一聲,而後悄然退了出去。他們也知道,丁汝昌不比眾人,有家室羈絆著,他在最初接到朝廷電文的時候,沒有立刻投降,已經對得起良心了。

所有人這會兒都在琢磨著,北洋垮了,朝廷降了,這煌煌大清,還有救麽?

沉寂,這個死一般寂靜的夜晚,整個劉公島都沉浸在一片哀鴻之中。

就在這個夜晚,劉公島另一頭,綏軍統領戴宗騫吞鴉片自盡。死前手書:“守台,吾職也!兵敗地失,走將焉往?唯有一死而報朝廷,他何言哉?”

也在這個夜晚,水師提督丁汝昌同樣吞鴉片自盡。被眾人發現之時,已經神誌不清,處於彌留之際。趁此機會,牛昶昞偷用了丁汝昌的印璽,而後偽造的降表。之後,又企圖脅迫楊用霖帶頭投降。

楊用霖當即拒絕,回艙之後,吟唱文天祥的絕命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隨即用手槍從口內自擊殉國。

翌日,北洋水師降!聯合艦隊諸艦各卸小火輪及舢板,由海軍將校駕之,駛向中艦。鎮遠、濟遠、平遠、廣丙、鎮東、鎮西、鎮南、鎮北、鎮中、鎮邊十艦,皆降下中國旗,而易以日本旗。唯一的例外是康濟艦,其艦尾仍懸黃龍旗。因為這是留下來載送丁汝昌靈柩的。劉公島各炮台也升起了日本旗。

到下午一時,鎮遠等十艦都編入了日本艦隊。四時,康濟艦載丁汝昌、劉步蟾、楊用霖、戴宗騫、沈壽昌、黃祖蓮等靈柩六具,以及陸海將弁和洋員,在汽笛的哀鳴聲中,迎著瀟瀟冷雨,淒然離開威海衛港,向煙台港駛去。

北洋艦隊就這樣全軍覆沒了!

而就在水師投降的同一時間,一封來自遼南的電文,卻讓哀鴻一片的國朝,徹底沸騰了!

山西祁縣,喬家大院。

一名東北商業銀行的電報員,揮舞著手中的電文,上氣不接下氣,用盡了全身氣力喊道:“何……何帥通電……關東軍……不降!”

上海,公共租界時文報館。

電報員再沒了往日對電報機的愛惜,一把扯掉耳機,揮舞著拳頭,大聲道:“何帥通電全國……關東軍,不降!”

京師,紫禁城慈寧宮。

剛剛得了威海消息,水師投降,日本即將停戰。慈禧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正琢磨著也該是時候掉過頭來處理何紹明了。

正當此時,就見軍機首輔世鐸從外頭連滾帶爬奔了進來。

“狗奴才!慌什麽?”

世鐸噗通一聲搶倒在地,叩頭不止:“老佛爺,大事不好……何紹明通電全國,關東軍,不降!”

啪啦一聲,一隻上好的白玉碗已經摔成了碎片。

何紹明不降!關東軍不降!通電之時,關東軍正在遼南發起對日本第二軍的決死衝鋒!舉國歡騰,四萬萬百姓在歡騰,海內外華夏兒女,一兆炎黃子孫在沸騰。

中國,尚且有一支關東軍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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