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旅順。

港口之內,一片熱火朝天。商輪、客輪連成片地停泊在一堆,黑壓壓一片日本兵嘈雜著擁擠著上船,前腳這艘剛剛裝完沒等挪窩,後頭的客輪已經開了進來。而在遠遠的海麵上,幾條日本兵船冒著白煙,靜靜地停泊在那兒監視著。

碼頭上,正在撤退的日本兵東突西躥,人頭攢動,屋裏哇啦的聲響好似幾萬隻鴨子。而就在他們之後,隔著能有二裏遠,一隊墨綠色呢子軍裝的關東軍士兵正抱著槍監視著。關東軍之後,是從四麵匯聚過來看熱鬧的老百姓。

這中間二裏的空白,很快就被填滿了。有好些個日本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大著膽子,把被子往地上一鋪,整個人往哪兒一蹲,而後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裏變戲法一般掏出各式各樣的小玩意。更有會兩句中文的小鬼子,已經操著嗓子叫賣開了。

“東洋之花……東洋之花……女人地用了,大大地好!”

“洋布洋布……比英國貨便宜地幹活……”

剛開始,大家夥兒誰也不知道這些個小鬼子打的什麽主意,根本就無人問津。到後來小鬼子明顯急了,幾十人圍在一起,好一通商量,總算推出一個膽子稍微大的日本兵。那日本兵手裏頭拿著東洋貨,戰戰兢兢到了警戒線二十米前。剛要舉起手中的東西叫賣,就聽嘩啦啦一陣槍栓響動,嚇得他扭頭就跑。

“這小日本想幹什麽啊?”一眾關東軍士兵又好氣又好笑。

沒一會兒,那小日本又回來了。這回他學聰明了,遠遠的就高舉了雙手,示意自個兒無害。到了十幾步開外,定在那兒就嚷嚷開了:“日本地……中國地……不打了。中國**大地厲害,關東軍厲害。”說著,拎了一匹洋布,三角眼擠在一塊兒就笑開了:“將來朋友滴幹活,互通有無,互通有無……”

到了這會兒,大家夥兒總算是明白過來,感情這小鬼子是想做買賣。帶隊的軍官哭笑不得,眼見著人家也沒什麽有威脅的舉動,索性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話說這第四師團無愧於日後的‘皇軍第一窩囊廢師團’的名號,當日金州攻防戰,剛打了一天,關東軍還隻是試探性的進攻,駐守在這兒的小日本最多死了百十來號人。原本大家還以為起碼要打上幾天,沒成想,第二天一早起來,小日本玩兒了個人去城空,走了個一幹二淨。

和議達成,日本就忙不迭地派了能集合的所有輪船開赴旅大,開始撤兵。日本之所以這麽著急,一方麵是因為擔心何紹明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萬一哪天突然就發了神經,把遼南的日本兵都給滅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海外駐兵花費太大。能早撤回來一天,就能省下點兒銀子。主意打的不錯,可這都快半個月了,不到兩萬人的第四師團,竟然還沒撤完。為什麽?瞧瞧碼頭上上船的第四師團官兵攜帶的行李就知道了,人手至少一口大箱子,還有人兩手背後都掛著包袱。怎麽瞧怎麽覺著不是在撤退,反倒是有點兒像是在搬家。

“嗤~這他媽的也叫個兵?”瞧著碼頭上一片雜亂,警戒線之後一處小山坡上的張成良已經把嘴撇到了天上去。

難得的,旁邊兒號稱關東軍冷麵王的魏國濤,這會兒臉上居然滿是和煦的微笑:“這不挺好嗎?留這麽一支愛好和平的軍隊,也夠小日本頭疼的了。”這會兒魏國濤已經深刻理解了當初何紹明禁止繼續進攻旅大的用意。這第四師團好啊!留著比滅了有用多了。

道理誰都明白,可張成良臉上依舊是怏怏的表情。一場戰事打下來,第一師竟然隻趕上了一個尾巴,還沒打過癮呢,小日本就支撐不下去了。眼瞅著比自個兒晚進關東軍的黃鏞這會兒也掛了將星,見了麵都是仰著頭說話,這叫張成良情何以堪?

憋了好半天,張成良總算擠出了一句發泄的話:“要是咱們關東軍也有大兵船,老子就帶著第一師打到日本本土去!他媽的,明明是咱們贏了,憑什麽還得賠銀子?朝廷那夥敗家玩意,老子早晚有一天提兵進京城,挨著個砍了這幫國賊的腦袋!”

魏國濤沒有答話,隻是瞅著遠處海麵的大兵船愣愣出神。他是一名純粹的軍人,也隻關心軍事上的事兒。可這並不代表他不知道何紹明的用意。當日兵臨山海關之下,距離北京城那麽的近,稍稍一狠心,這幾萬裏江山就得變個顏色。可何紹明生生地掉頭,又回到了遼南?為什麽?一方麵是因為來自內外的壓力著實太大,關東軍再怎麽強悍,也就是幾萬人槍,沒有海軍。列強為了維護在華利益,勢必不能眼瞅著中國發生一場政治巨變。另一方麵,這幾年下來,關東軍幾乎就是跳著腳朝前跑。軍隊建設沒得說,在這個時代,幾乎沒有能趕得上關東軍的軍隊。可內政的工夫,著實太過於薄弱了。

一直到甲午戰前,何紹明都困守在遼南一隅之地,一窮二白,全靠著從美國套來的銀子支撐著。建了工廠建廠礦,規模有限,能支撐過這場戰爭完全就是因為積累的多年的緣故。這且不說,單說就人才一項,已經不能用薄弱來形容了。

關外本來就是苦寒之地,何紹明當日京城劃拉一圈兒,撬了北洋的牆角,外加上從海外拉過來的,七拚八湊也就二百來號人。就是這二百來號人,還大多是技術人才,真正懂得內政沒幾個。戰事落幕,何紹明控製的地盤一下子爆棚,整個關外,除了蒙古都在他控製之下,可這官從哪兒來?

指望著朝廷?那就是笑話。何紹明從一開始就打算反了這大清朝,更是要提了錘子,徹底砸破這百年的悶局。打擊對象是誰?除了少部分的異族統治者,就是這綿延數千年的官本位,再搭上毒害了幾萬萬人無數年的腐儒之術。厭惡都來不及呢,還巴巴地把那幫子滿臉煙容的害蟲請過來?

再者說了,朝廷現在可是怕了何紹明,楞是把祖宗之地給割了出來,就怕何紹明南下。關內之地,流官多年,官場風氣早就一片渾濁。各種各樣的利益團體抱在一起,大家夥兒都生怕何紹明這個魔王南下搶了大家夥兒的生計。也正因為如此,當日朝廷才把整個東三省給了何紹明。打的主意不言而喻,反正是不毛之地,由著你折騰還能折騰破大天去?倘若要真給了何紹明一個南方督撫的位置,保不齊沒等何紹明鬧騰,各地就率先鬧著要造反了。

這種情況下,但凡有功名的,都視關外為阿鼻地獄,誰敢往這兒來送死?何紹明砍的那四顆腦袋,至今可還掛在城頭呢。以至於整個關外的官場上一片喧囂,不老少的當地父母都走了門子,求爺爺告奶奶地要換地兒。六品的州官楞是要自降品級,去關內當個小縣令。捐官更痛快,反正也劃拉差不多了,幹脆頭天掛了大印,第二天一早就沒了人影。

種種種種,這就造成如今雖然關東已經開了關,可父母官兒卻沒幾個。關東軍也因為攤子實在鋪的太大,現如今已經有心無力。如此困局,如何破解,難啊!關東軍走了一條新路,前人絕無踏足,前方是一片迷霧,那這條道到底往哪兒走合適呢?

琢磨不透啊!

魏國濤略一收神,心道自個兒到底隻是一個軍人,考慮那麽多幹嘛?有這麽個出人意表的大帥掌舵,能肯定的是將來的日子隻會越來越精彩。到時候,自個兒就隨著大帥的手,指向哪兒就打到哪兒好了。

隨即又把注意力轉向了海麵的日本兵船。喃喃道:“這海軍也該提上日程了吧……秦俊生那小子倒自在,領了剛過門的老婆躲美國去了……一世人兩兄弟,還真同人不同命啊。”

“魏中將,您說什麽呢?”聲音太小,張成良明顯沒聽清楚。

破了大天,魏國濤再次詭異一笑:“好事兒,說不準來**小子就能坐著大兵船打到小日本的地盤了……別琢磨了,留心點兒看著。”說話間人已經轉身走遠了。

“嘿,這升了中將就學會打啞謎了?”張成良一頭霧水。而此刻,下頭的老百姓已經放下了芥蒂,大概都琢磨著有關東軍在這兒撐著,小鬼子不敢放肆。有人帶了頭,沒一會兒,呼啦啦一片老百姓圍了上去。碼頭西側買賣一片興隆。

“這個……帝國牛肉罐頭地……好吃,銅錢地不要,隻要銀元。”

“清日親善,我們滴奉獻了,買一送一。”

“不要?步槍地要不要?很精準,打獵大大地好……”

碼頭變成了買賣場,撤退變成了搬家,士兵不像士兵,更像是穿著軍裝的商人。這一切的一切,已經讓立在Lang速船頭的乃木希典出離了憤怒。

“混賬!帝國的恥辱!陸軍的恥辱!我一定要把他們送上軍事法庭!”少將閣下沒法兒不憤怒。當日蓋平戰事吃緊,麵對著軍部征調命令,這些可恥的大阪士兵竟然推脫正麵壓力過大,至少有兩個師的關東軍,因此無法救援。而事實上,沿著東溝、莊河一線襲來的關東軍,不過一個旅的兵力。

這也就罷了,將近兩萬人的師團,居然隻在金州防禦了一天,死傷百來人就匆匆撤退。更加讓人頭疼的是,在聽聞第二軍覆滅的消息後,第四師團居然堂而皇之地派了談判代表去往金州,與關東軍商談投降事宜。如果不是停戰協定簽的早,可以想見,第四師團絕對會來個集體大投降。

恥辱啊,絕對的恥辱。

‘嘭’‘嘭’‘嘭’,憤怒的乃木希典,不顧纏著繃帶的手是否能承受的住,連續地砸著欄杆。臉色更是猶如豬肝。這一舉動,看得身旁的東鄉平八郎直皺眉頭,心裏沒來由地替乃木疼著。

第四師團如此作為,東鄉本人也看不過去。前些日子海軍少將閣下沒少坐了舢板跳上岸大發雷霆。可這會兒見了乃木希典如此模樣,海軍少將反倒是心裏快慰不少。起碼,岸上的是帝國陸軍,不是海軍陸戰隊。按照習慣,陸軍丟人,海軍總會偷著笑。

有了這麽個想法,他開口說話的語氣也帶了不少的嘲諷意味:“乃木君,反正戰事已經完結,帝國獲得了征清的勝利,何必再計較這些呢?第四師團防禦著旅順,保護著這個戰略支撐點,而沒有讓清國人占據,已經很不容易了。總比一些總是失敗還找借口的家夥要可愛的多。”

乃木希典立刻將怒火轉向了東鄉:“東鄉君,你是在諷刺我麽?”

東鄉戲謔地笑著:“乃木君,帝國取得了一場等於失敗的勝利,而造成這一切的是陸軍。你能否認麽?”

一句話噎得乃木希典久久無語。

“總算,還有我們海軍在支撐著整個大日本帝國,這才沒有徹底的失敗……四千萬兩銀子的賠款,真期待啊,大概除了填補虧空,其餘部分都會用在海軍身上吧……你覺著我說的對麽,乃木君?”

“你……陸軍會用事實證明自己的價值的!海軍的大炮,永遠不可能替代士兵去占領城池!”丟下這句話,乃木希典氣匆匆地走了。一路上,眉頭深鎖,整張臉愈發繃緊了。

陸軍完敗,海軍完勝。巨大的對比落差在這兒擺著,他實在找不到反駁的詞語。將來日本陸軍何去何從,他此刻已經徹底沒了主意。方才說的那一句話,完全經不起推敲。海軍,完全可以建立一支龐大的海軍陸戰隊,用於海外作戰。若果真如此,那日本陸軍就隻能淪為地方性的守備部隊。

“大山岩……川上操六……桂太郎……山地元治列位前輩相繼成神,山縣閣下也要退出陸軍……日本陸軍未來的路,到底走向何方?”臨進艙門的一刻,就連這位木魚腦袋的日本軍神,也開始擔憂起未來的路了。

(一更送到~今兒訂閱有些慘淡,莫非大家都出去避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