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陽會館。夜。

“老太婆並非容不得我,她這是容不得新政啊!”康有為因憤怒而麵色蒼白,又因為是在兩個最信任的弟子麵前,他也用不著什麽忌諱,咬牙說道:“她把我比做蛐蛐,她自己也就是蛐蛐,一隻可惡的大蛐蛐!”

楊銳也是憂心忡忡地說道:“由此看來,太後確是我們推行新政的最大障礙。”

譚嗣同倏忽站起說道:“是障礙就除掉她!”

康有為反轉了身子,臉色凝重道:“其實我早有此意!但老太婆雖然早已歸政於皇上,但仍然牢牢把握著大權,黨羽遍布朝內外,親信榮祿重兵在握,要除掉她,談何容易?”

譚嗣同性子耿直,當即道:“我們也可以抓兵權嘛!”

康有為焦慮地在房間走動著。“唉,這一直是我一塊心病啊!說到底,兵權是要害!我呢,也早考慮過這件事,也給皇上上過折子,請仿效日本設立參謀部,由皇上親自掌握,但還是遲了……”

他苦澀地笑著,“康門弟子,名滿天下,卻連一個掌兵權的都沒有!”

楊銳卻迸出一個字:“有!”

康有為:“誰?”

“凱泰!此人雖不是康門弟子,卻讚同維新,雖說是關東軍出身,可說到底還是貝勒身份,跟皇上親著呢……”

康有為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了下來。“不妥吧……想當日……”他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當日何必為了一時激憤得罪人呢?現如今京畿周邊,山海關鐵大不動駐紮著練萬練軍,為的就是防住何紹明南下。除此之外,榮祿手裏頭控製著幾部武衛軍,那是後黨的勢力,剩下就是凱泰手裏頭的七千禁衛軍了。這也是維新派唯一有可能拉動的力量,可偏偏當日康有為自個兒將人家罵了個狗血噴頭,如今後悔,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楊銳無奈一歎:“凱泰手裏頭的禁衛軍,說到底還歸屬榮祿,再說凱泰不是何紹明的親信麽?他不開關造反就不錯了!”

康有為沉思半晌,深吸一口氣,一咬牙道:“親信歸親信,但我想像凱泰這種人,理應大節不虧,忠君愛國肝膽是有的。這樣吧,複生,你今日就往小站走一趟,去找凱泰,試探他的態度。如果這個人確實能夠為我所用,我們便馬上向皇上舉薦!”

“好。”譚嗣同正欲離開,康有為又喊住他,囑咐道:“去的時候要秘密,千萬別給榮祿鷹犬發現!”

譚嗣同自信一笑:“老師放心!”

小站兵營,沙盤前,凱泰正在和一幫將領研究炮火的配置。

當麵的年輕人,一身筆挺禁衛軍黑色軍服,身姿挺拔,臉似刀削。這人卻名叫段祺瑞,倘若何紹明得知如此人才在手下,肯定當個寶捧起來。可凱泰不知道,隻是淡淡地看著,滿腦子都是兵力配屬。

段祺瑞手執教鞭,在沙盤上指點,“我將重炮隊布置在這條線上,然後再將速射炮隊向前推行至此……”

一名親兵進來,在凱泰耳邊說道:“大人,外麵有人求見。”

凱泰仍注視著沙盤,頭也不回地問道:“誰?”

“他不肯說,隻說是大帥故人。”

凱泰訝然:“噢?”故人,他凱泰的故人除了一幫子京城紈絝,也就是關東軍中的人物。倘若是那幫子紈絝,一準兒報了名號。隱瞞姓名,如此開來隻能是關東軍中的故人了。朝廷跟關東軍不對付,彼此交惡早就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這一年多凱泰與何紹明電文往來,身旁都得經過京城來得督察禦史。就更別說什麽故人拜訪了。想到這兒,凱泰竟有些許興奮,邁開大步朝外就走。

會客廳外,凱泰帶著親兵匆匆走來。

臨到門邊,他突然放慢腳步,躡手躡腳湊上前,趴著門縫往裏望去。

“是他?”凱泰幾乎叫出聲來。

回過頭,他悄聲對親兵說:“好生款待他,就說我正在處理緊急軍務,讓他稍等一會兒。”

“是。”

譚嗣同可是出了名的傲氣,從來就沒有折節下交這麽一說。自個兒可是人家嘴裏頭的亂臣賊子,如今京城裏頭迷霧重重,這個時節來訪,內裏什麽意圖再明確不過了。

說完,凱泰趕忙轉到了後宅,一推開門便嚷嚷開了:“裴先生,譚嗣同來了!”

後堂屋子裏頭,端坐著一師爺模樣的中年人,一雙討人厭的三角眼,卻是原本何紹明的狗頭軍師裴緯。這位主兒一直混跡京城,替何紹明打探風聲,四處拜訪。如今何紹明氣候已成,裴緯身上的活計也清閑了不少,正趕上外出天津訪友,於是便住在了凱泰這裏。

月餘工夫住下來,平日裏沒事兒總是拉著凱泰高談闊論,二人倒也熟稔起來。裴緯此行內裏卻存著收攏人心的心思。何紹明當日把凱泰放了出去,就沒多想什麽。天下大勢在這兒擺著,就算多了個凱泰也不可扭轉。何紹明可以這麽想,可作為從龍而起的裴緯可不能這麽想。他裴緯雖說才情智計頗為平常,可多少還算是屠龍術的傳人。眼瞅著何紹明身旁圍了一幫子新學人才,他隻有幹著急的份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在大帥前頭。倘若他日何紹明南下,若是收攏了凱泰,這絕對是絕大的助力!天大的功勞擺在眼前,裴緯能放過?

裴緯三角眼一瞪:“譚嗣同?他來幹什麽?”

凱泰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大咧咧往其身邊一坐:“我這不問你來了嗎?”

裴緯想想,卻不回答,反而望著凱泰問:“你以為呢?”

凱泰皺著眉頭道:“想拉我?”

裴緯讚歎道:“貝子就是貝子!一個拉字,把什麽都說明白了。”

凱泰這會兒可半點兒興致,滿臉愁容道:“可京師局勢那樣複雜,想躲還來不及呢,我可不想去趟那渾水!”

“貝子爺,可人家找上門來了,來的又是皇上最為信任的維新派主將,你可得罪不起!”

“那我就和他打馬虎眼!來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就是沒有真玩意兒給他!”

裴緯猥褻一笑:“嗯,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康梁的能力不可估量,萬一他有什麽真玩意兒給貝子,也不能坐失良機啊!”

凱泰這會兒倒是笑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裴先生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兩人對視一眼,笑起來。凱泰拿定了主意,起身朝外就走。

安坐在後頭的裴緯,驟然臉色一變,蚊子一般的聲音道:“隻是不知,他日貝子與大帥如何自處啊……”

邁出去一半身子的凱泰猛地頓住了,“裴先生,我隻一句話,忘恩負義的事兒我凱泰做不來!”扔下一句話,凱泰匆匆而去。

會客廳,凱泰疾步走進來,一把拉著譚嗣同的手,假裝驚喜地嚷起來:“複生,是你呀!虧你想得起來看我!怎麽樣,一切可還安好?”

如此熱情,著實讓梁啟超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隨即滿心歡喜答道:“好,好!我此次就是來看看你。”

“那怎麽當得起?”凱泰將譚嗣同讓至上首坐下,懇切地說:“想當日京城匆匆一瞥,複生如今擔負著匡扶社稷的重任,千萬不要因尋常朋友交往而分心才是。”

譚嗣同滿麵紅暈道:“貝子爺這話錯了!複生從來沒有隻當你是一個尋常朋友,而是同誌向、共肝膽的莫逆之交。至於你剛才說到的匡扶社稷,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哦?願聞其詳。”凱泰坐直身子,臉色嚴肅起來。

譚嗣同興奮之餘,始終用審視的神色打量著凱泰:“我先問你一件事,我和康先生、宋伯魯他們屢次上書給皇上推薦你,但皇上每次都說,榮祿說過,凱泰這個人專橫跋扈,不可大用。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與榮祿結怨的?”

凱泰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地說:“啊,你問這事呀!我想起來了。曾經有一次,翁同龢想給我增加一些人馬,而榮祿說我是關東軍出身,不能任握大兵權。”

譚嗣同眼裏掠過一絲欣喜,馬上又問:“當日京城之事,康先生可是誤會貝子爺了……如果康先生親自舉薦貝子,而貝子因此得到皇上進一步的重用,你怎麽辦?”

“這還用問?”凱泰倏忽站起,慷慨地說道:“我凱泰深受國恩,早存了個以身許國的心思。若蒙聖上不棄,再委重任,凱泰隻有肝腦塗地,以報聖主了!”一年多下來,雖然遠在天津小站,可官場裏頭方方麵麵的打壓,也讓凱泰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一番磨礪,凱泰已經不再是那個馳騁疆場的純粹軍人,官場上的油滑學了個通透。

“好!”譚嗣同也站起來,興奮地說:“早就知道貝子爺是個忠君報國的熱血男兒!回去以後,我就向康先生稟報,貝子爺,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朔風之中,凱泰等人望著譚嗣同遠去的身影,突然有人問道:“大人,您是打算投了維新黨了?”

凱泰呲牙一笑:“投靠?扯虎皮做大旗罷了!咱們如今在人家眼裏就是一鍋粥裏頭的老鼠屎,不借個名頭,那些兵餉誰給咱們?”

“哈哈……”眾人一陣哄笑,隻是誰也沒瞧見凱泰卻驟然收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