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從街口一直到恭親王府邸門前,密密麻麻排滿了盔甲鮮明的禦林軍。王府大門敞開,從門口一直到內院一溜挑著燈籠,下人奴婢一個個形色匆匆,王府管事拉長了一張臉,四下忙乎著。

“高麗老參熬好麽?趕緊給王爺送去!”

“章禦醫……快傳章禦醫……”

“大格格人呢?還沒通知到?趕緊去個人叫一聲,王爺快不行了……”

整個恭親王府邸裏頭透著一股子肅然的悲涼,清季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洋務運動的主導者,恭親王奕已經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了。

內宅裏頭,恭親王麵色蠟黃,氣息衰弱地斜躺在**。

床頭榻幾上一碗中藥已經涼了。

屋裏其他人已經被屏退,就慈禧和光緒坐在病榻前。

慈禧紅著眼圈說道:“六爺你就好好養病,朝中的事不必掛念,有我們娘兒倆好歹對付著……皇帝還有什麽話要對你六叔說嗎?”這叔嫂二人,鬥了大半輩子,內裏那麽點兒事兒誰都明白。私下的矛盾已經是不可調和,可如今眼睜睜看著鬼子六就要撒手離去,慈禧也不由得哀由心生。

光緒也是打心眼裏頭佩服自個兒這位六叔,眼瞅著鬼子六英雄遲暮,心下悲涼。咂咂嘴問道:“朕還想問六叔一句話,現在朝中的這些文武大臣們,誰最堪大用呢?”

恭親王聲音微弱但是清晰地說道:“李鴻章、張之洞。”

“噢?”

鬼子六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打起了精神道:“甲午戰敗,李鴻章雖然要負主要責任,但他是經世致用之才,久經磨煉,不是那種就會耍嘴皮子的人所能相比的。而且同治、光緒兩朝的幾乎所有大事,李鴻章都是恭身入局之人,有教訓可鑒,有經驗可期,足可就任艱危……而張之洞,是多年的封疆大臣,立足地方,開眼世界,既有維新之誌,且有維新之才。而且,他的學問極好,中學西學,融會貫通,在此變革時期,有此二人主持朝政,我大清的國勢,當可有大的起色……”

光緒十分驚訝,他顧不得恭親王說了這一大番話,已經是氣喘籲籲,急切地問道:“六叔這樣說,把康有為等人往哪兒擺?刻下變法可是他們在主持……”

恭親王忽然老淚縱橫,掙紮著撐坐起來,一字一頓地說:“皇上你重用康有為,這是鑄九州之鐵,造成的一個天大錯誤呀!”

光緒臉色遽然一變。

慈禧也有些意外。

鬼子六當初可是極其讚同維新變法,也是屢次推薦了康有為,這會兒怎麽唱起了反調?

恭親王繼續道:“臣對他是八個字的評價,‘書生意氣,怙勢弄權’!”

這時慈禧開口了,“老六怎麽會這樣看康有為?”

恭親王:“臣知道這樣評價他,會導致皇上不快。但臣是要死的人,不把這些話說出來,對不起我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改組六部,撤銷詹事府等冗員,此為良策,然撤職官吏之生計如何維持?康有為可有定策?幾百萬旗人,每年吃的餉銀就頂了稅賦的半數,理應裁撤,可大家夥吃了二百多年鐵杆莊稼,什麽生計都不會,難道讓旗人都去喝西北風?皇上啊,旗人可是咱們大清的根本,沒了根本這還是大清麽?再說廢除科舉,這不是斷了天下士子的出路麽?凡此種種,康有為不過空有抱負,一身書生意氣罷了,無大能也!而且此人怙勢弄權,屢屢打壓老臣……李鴻章替皇上背了甲午的罪過,這些咱們都清楚,康有為往老李腦袋上扣屎盆子,這不是怙勢弄權是什麽?咳咳……”

“老六,你少說兩句,朝廷裏的事兒別在操心了。”慈禧已經摸起了眼淚,看著鬼子六這幅光景實在不落忍。

而旁邊的光緒,從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光緒的內心受到了極大地震撼,他身體微微前傾,仔細地一字一句地傾聽著恭親王微弱的聲音。光緒已經迷茫了,變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不變法沒出路,怎麽變法了還是沒出路?這大清國的路到底在何方啊?他實在琢磨不明白。

鬼子六劇烈喘息了一會兒,苦笑道:“就快撒手了,這會兒不操心,以後都沒機會操心了……”

正當此時,門猛地推開,衣冠不整的固**主榮壽如同淚人一般推門而入,隨即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阿瑪……”

鬼子六側了腦袋,眸子裏頭總算透出了點兒喜悅之色:“皇上、太後,我時辰差不多了,想跟自個兒閨女多說幾句話兒。”

光緒與慈禧起身,二人都想說點兒什麽,隻是瞧著這幅光景,嘴唇嚅動了半晌,隻是留下了一聲歎息,而後輕聲離去。

榮壽早就撲在了榻上,眼睛紅腫,臉上掛滿了淚水。

鬼子六努力抬了抬手,拍著自個兒閨女的背,輕聲道:“阿瑪是人,是人就得有生老病死,誰都一樣……收了眼淚,阿瑪可不想閨女哭傷了眼睛。”

“阿瑪……”

“坐起來!”鬼子六虛弱的聲音裏頭,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意味:“閨女,阿瑪快不行了,兩腿一蹬,以後嘛事兒都不關我事兒了。可有一樣,我就是放心不下你。爵位什麽的,按理兒都得給你弟弟。你額駙去的早,丟下你也夠可憐的……我給你準備了點兒銀子,都存在上海了。之前跟英國朋友打了招呼,等過了三七你就遠走英國。大清不行了,別侯在這兒了……”

榮壽哭啞了嗓子叫道:“女兒不走,就陪在阿瑪身邊兒,天天候著您。”

“糊塗啊……朝廷一早就搖搖欲墜,多你個旗人姑奶奶頂什麽事兒?到現在我才瞧明白,何紹明從一開始就給咱們布了個死局啊。隔著長城,何紹明打贏了甲午,朝廷卻輸了。天下人望幾乎就是對半分,可論實力朝廷可是遠遠不如啊。朝廷要想維持著,就得變法,而且還得三五年就得有成效……誒,變法哪兒是那麽容易的?到頭來急功近利,如今已經走到了死胡同。瞧今兒我那老嫂子恨不得吃了皇上的眼神兒,不用多久,估計就得再來一次宮變。一旦宮變,何紹明那支狼聞了腥味能不南下?大清國,完了!閨女,這池子水已經混了,深淺不知,你趁早走吧,別賴在這京城了。”

一番話,讓榮壽暫時忘記了即將喪父的悲痛,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阿瑪,這好好的,您怎麽說起這個了?”

鬼子六咳嗽一聲:“好好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不是……凱泰不是練了新軍麽?幾萬大軍,加上山海關的各地練軍……”

鬼子六緩緩地搖著腦袋:“擋不住……擋不住了,民心所向,朝廷已經徹底失德了。我再多嘴一句,你跟凱泰那小子徹底絕了往來,否則就是引火燒身啊。”

說完了這句,鬼子六閉上了眼睛,隻是劇烈地喘息著,不再多言。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八,滿清最後一位奇才,恭親王奕,薨。

乾清門,天色微明,但由於紫禁城的城牆相當高,宮內到處是黑影幢幢。

乾清門內掌著燈,燭光從門中透出,照在階前一對雄踞在石台的銅獅上,白天顯得威猛猙獰的銅獅,好像在黑暗中睡著了。

軍機章京值房,燈光也從乾清門內這間小房子透出來,在愈來愈濃重的黑暗中,那燈光實在微弱。

房間內,光緒坐在一把簡陋的木椅上,對軍機四章京道:“徐致靖上的‘密保統兵大員’折子朕已經看了,凱泰這個人真有他折子裏說得那麽好?他可是何紹明的兵弁……”打從恭親王府邸回來,光緒心裏頭就存著一絲猶疑,重用康有為到底是對是錯?整整一天他都在考慮著這個問題。

楊銳和譚嗣同幾個對視一眼,說道:“微臣曾經聽說過,凱泰的軍隊在練洋操的時候,精選將士,嚴定餉額,賞罰至公,號令嚴肅,一舉足則萬足齊發,一舉槍則萬槍同聲,動起來就好像奔湧的波濤,站立著就好像栽種的樹木……”

光緒皺起眉頭,“楊銳你在做文章呢?”

楊銳臉紅了,“微臣急於想向皇上推薦人才,那些稱讚的話就脫口而出了。”

譚嗣同說道:“不過凱泰這個人,的確智勇兼備,血性過人,他的器識學問,皇上您也早就知道。但他現在官職還不夠,當務之急是提拔他,增加他的權力和兵力。這樣皇上您就有了一員統兵的大將,推行新政也有了保障。”

光緒掃視幾個軍機章京一眼問:“你們幾個都是這樣看嗎?”

四個軍機章京同聲道:“這是微臣的共識。”

光緒皺著眉頭猶疑了好半天,前一次剛剛起了興頭就被掐死的宮變,讓他有了些許教訓。手中握著一支軍隊,總是好的。此刻,瞧著四個章京擔憂的神色,光緒心裏頭總算暖和了點兒,也許……恭親王過於擔心了?

於是,光緒點頭道:“好,這樣朕也就少了許多擔心。你們要知道,朕將你們從小臣擢升到現在的位置,不光是看中了你們的學問,本朝學問做得好的官員有的是!也不光是看中了你們的人品,盡忠行孝也不是難事。朕主要是看中了你們都是久經曆練,有著實際辦事的能力。像譚嗣同,少年時就壯遊萬裏,閱人做事,應當不盡是書生意氣。朕今天同你們說這些,是因為變法已到關鍵時刻,啟用凱泰,更是非常之舉,稍有不慎,局勢就不是我們君臣所能料想的了!”

說是減少了許多擔心,而幾個軍機章京從皇上臉上看到的又豈止是擔心?楊銳禁不住問道:“皇上想秘密召見袁世凱?”

光緒還沒吱聲,譚嗣同就著急地說道:“那怎麽行,榮祿那一關就很難繞過去,還是用明發上諭,反顯光明正大!”

光緒點頭道:“好,那你們就擬旨,發往天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