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道路泥濘。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淋濕了,冷風吹來,寒徹骨髓。岑春煊騎馬前導,發現路旁荒野有一座破廟。他一揮手,身後的隊伍便跟著他奔破廟而去。

待進了廟內安置下來,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岑春煊的兵士燃起火把。隻見廟堂內神龕供奉的菩薩,泥金剝落,麵目殘缺,已分不清是哪路神仙。殿頂漏雨,地麵濕漉漉的,有的地方還有一坑積水。

慈禧皺起眉頭:“這怎麽睡得下去?”

李蓮英弄來一條板凳,說道:“隻有委屈老佛爺和皇上,坐一夜了。”

光緒已是又累又乏,一屁股坐下來。慈禧也不再言語,便與光緒貼背坐著,閉上眼睛。岑春煊不忍再看,一扭頭,走了出去。

外麵的雨雖然已經停了,但廟的牆壁上有一個破洞,冷風從洞裏灌進來,吹得慈禧和光緒直哆嗦。忽然,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外麵把破洞堵上了。慈禧和光緒頓感溫暖許多,兩人就那樣坐在一條板凳上,忘了之前的種種齷齪,貼著背,迷迷糊糊睡著了……

而此刻,在廟外,岑春煊光著上身,仗刀守衛在廟門。寒風吹來,他不由打了個冷噤,卻一挺胸膛,更加挺拔佇立。

荒野遠處傳來狼嗥。睡夢中的慈禧忽然驚叫:“反賊!……追過黃河……殺我來了……”光緒也醒了,母子倆驚悸戰抖成一團。

這時,聽得門外洪鍾般聲音響起:“太後休要驚慌,臣春煊在此護駕!”

月亮從雲層鑽出來,從廟裏往外望去,隻見岑春煊仗刀挺立,月光將他全身鍍成銀色,若不是因著他被人家關東軍打出了甘肅,真的是威風凜凜如一尊天神。一股暖流湧上慈禧心頭,她站起身,從破洞裏掏出那團東西──那是岑春煊的衣服,走出廟門。

慈禧邁步出門,而後一件衣服披在了岑春煊身上。

岑春煊一回頭,見是慈禧,慌得就要叩頭。慈禧一把將他扶住,說道:“嗨,這是什麽時候?君臣大禮就免了吧!”又說,“你把自已的衣服脫下來給我們堵破洞,凍壞了身子骨可怎麽得了?”

隻此一句話,岑春煊也不知是真是假,已是淚光螢螢。慈禧沒覺察一樣,竟在破廟門檻上坐了下來,然後拍著身邊:“來,你也坐下。”

春煊更是大驚:“臣怎麽敢……?”

慈禧不高興了:“說的現在不論君臣之禮,你又來了!”

岑春煊不敢再說,竟挨著慈禧在門檻上坐了。

慈禧開口如同拉家常一般道:“我聽你叫李蓮英‘老叔’,這是怎麽回事?”

岑春煊恭敬回答道:“臣先父在日,和李總管相交甚好,臣小時候就這樣叫他,叫慣了。”

“哦,難怪他也叫你‘小三子’了,你在家排行第三,是嗎?”

“是。”

慈禧感歎道:“‘老叔’,‘小三子’,普通老百姓一樣,聽著就親……我以後也叫你‘小三子’吧?”

岑春煊慌得又要站起來:“臣……”

慈禧一把按住他:“當個普通老百姓好啊!‘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鬧著,要媳婦兒……”

月光照著坐在門檻上的慈禧,她此時就像一個慈祥的老奶奶……

荒野裏又傳來狼嗥。

岑春煊一驚:“恐有意外,請太後入內休息。”

“不礙事,洋鬼子、反賊,我都見識了,還會怕這幾隻狼麽?”慈禧說著又歎口氣,“唉,洋人更是養不熟的狼,恨不得把咱們大清骨頭渣子砸碎了賣掉,忒可恨!”

岑春煊忍不住問:“臣在外省,詳情不得而知,怎麽會弄成這麽一個局麵呢?”

慈禧恨道:“這都是康有為他們弄的!”又緩和了語氣,“依我想起來,還算是有主意的,甭管如何康有為本已是好的。我本來是執定不同意變法革新的;中間一段時期,趕上甲午,被日本人欺負得太狠,也不免有些動氣。這就鬆了口兒,但雖是沒阻攔他們,始終總沒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回轉頭來,處處都留著餘地。我若是真正由著他們盡意地鬧,這大清怕早就不是咱們打大清國了。眼下被迫南逃,江南地界也不知容不容得下咱們。我準備以皇上的名義,再下一個‘罪已詔’……”

岑春煊不禁動容:“太後如此自責,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真是無地自容了!”

慈禧隻是搖頭:“臣民有罪,罪在朕躬。何況這事不怪你們,世鐸他們一直反對變法維新來著……誒,用那些靠不住的人,總是出事端。”

二人又聊了半晌,直到天色微明,便急急地趕著上路。行了半日,後頭的皇後格格,已經是叫苦連天,就連慈禧也抵不住倦意,隻得找了處地方安歇半晌,臨到晚間的時候,一路陸續追趕“鑾駕”的大臣們,總算是追到了地方。這大概是一個向下土財主的住宅,厚厚的磚牆,雕花門窗,雖然透著幾分土氣,但比一路逃來所見的破敗景象相比,這算得一個整潔的地方了。

外頭,岑春煊士兵持槍佩刀,嚴密守衛著。屋內,一張八仙桌,慈禧和光緒各坐一旁。慈禧又抽上了水煙袋。屋子的一側,站著奕劻、剛毅等大臣們。

奕劻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沾滿泥土的青布棉袍,花白胡子髒兮兮的,那模樣要多邋遢有多邋遢。他正在講述自己的經曆:“……聽到關東軍破關而入,臣即趕往宮中,不料兩宮鑾駕已經南行,臣隻得一路上餐風宿露,日夜躦行,今日終得再睹天顏……”說著,已是唏噓不已。

滿屋黯然。

慈禧突然道:“你出京時可曾遇見危險?”

“怎麽沒遇見?那時京郊幾個鄉的地痞流氓,逮住臣說是慶王,要殺臣的頭,虧得臣瞞過去了……”

“他們如何認識你?又如何要殺你?”

奕劻痛哭流涕道:“還能為什麽,就是要拿臣的腦袋跟關東軍換功勞……”

忽然,從不吭聲的光緒指著他,大罵道:“若不是你們阻撓變法,何至於有如此田地》都是你,把大家害成這樣,你還有臉在這裏叫苦?!什麽叫亂臣賊子?你就是亂臣賊子……!”

眾人皆驚,都把眼睛望著慈禧。慈禧沒聽見似的,低著頭,隻顧“巴嗒巴嗒”抽她的水煙袋。奕劻蠟黃的臉上又添了一層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