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卷起細碎的雪花,如同沙暴一般席卷大地。一行車馬在這冰天雪地中緩緩而行。騎士們彼此傳遞著酒囊,喝上一口燒刀子,頓時從胃裏暖到了全身,而後爽朗地嚎叫一聲。高大的羅馬喘著白氣,偶爾蹄子踩在雪窩子裏,引得一陣嘶鳴。一頂綠呢馬車,圍在當中,車簾子偶爾挑起,露出一顆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地小腦袋,對著雪景大聲地叫嚷著什麽。

“爸爸,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不是跟愛斯基摩人一樣,都住在雪做的房子裏?”小安妮趴在車窗前問道。

“啊欠,不,安,沒那麽冷。我們會像在盛京一樣,住在磚瓦房裏,燒著地龍,很暖和的。”何紹明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回答道。

話說這全球氣候還沒變暖的十九世紀末,這關外吉林地界,還真冷得要命。何紹明內襯了棉衣,外麵裹著皮袍,又覆了一身的棉被,就這樣都著涼了。估摸著,外邊兒起碼有個零下三十度。

在盛京盤橫了三日,一是要應酬盛京將軍以及奉天地方官員,以後就要在人家地界上辦差,雖說相互不統屬,但這關係得處理好。人緣太差,少不得回頭人家給何紹明穿小鞋。再有就是凱泰那小子病得厲害,本打算讓他自個兒留在盛京,等病好了再北上吉林。結果這小子就犯了擰,死活要跟著。何紹明一琢磨,休整幾天也好,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臨走那天,伍廷芳、唐紹儀、詹天佑三人聯袂來告辭。伍廷芳說是要南下,找自己的好友黃勝一起研究辦報紙的事兒。唐紹儀何詹天佑則要先去遼陽看看。眼下雖然遼陽知州還要等到年後才卸任,但等到過了年,招募的兵丁可就來了,到時候總不能現立營盤吧?

於是,何紹明給他們寫了自己的欽差公文,又從大德通支了銀子,讓他們先去打前站。

護送何紹明來盛京的二百多名淮軍,也要返回天津了。臨別前,何紹明給每人包了厚厚的紅包,讓這幫丘八臉上樂開了花。甚至都有從此就跟著何紹明的心思。

等出了盛京,除了小安妮與凱泰,何紹明再次成了光杆司令。人都有些犯賤的心思,前幾日何紹明還忙個不停,心下總是抱怨休息不好;如今清淨了,他倒覺得少了那份頤氣所指的成就感。

‘啊欠。’何紹明再次打了個噴嚏,轉頭對著小安妮商量道:“閨女,你爹我快被凍死了,趕緊把簾子放下來吧。”轉念一想,這小丫頭片子哪兒懂中文啊,又用英文說了一遍。小安妮嘟著嘴,瞧了瞧直流清鼻涕的何紹明,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了窗簾。

馬車裏頓時昏暗起來,隨著道路崎嶇,起伏不停,晃晃悠悠的何紹明摟著小安妮昏昏欲睡起來。半夢半醒間,隻聽得外頭有人喊道:“前麵可是欽差何大人的行轅?我等奉將軍令,在此恭候!”

隨即傳來一陣馬蹄疾馳聲。蘇色的聲音響了起來:“喲,這不是富察家的小子麽,大人凍病了,就不出來見你了,咱們趕緊一道兒回吉林吧。”

馬車停了停,複又前行。又過了一會兒,蘇色靠近馬車,低聲道:“大人,大冷天兒的,您可別睡了,眼瞅著就到吉林了。咱們到吉林,您就是睡上三天三夜也沒人管。”

何紹明嗯了一聲,隨即坐直了身子,精神了一些。大半個時辰的功夫,隻聽外麵又喊道:“癟犢子玩意,趕緊讓開,沒看咱們接大帥姑爺回來了麽?”

“誒呀,蘇爺是您啊!小王八犢子們沒個眼力見,趕緊讓開!”

何紹明挑開窗簾一瞧,入目的是巍峨深沉的城牆,果然是到了地方了。過了外城門,又過了內城門,穿街走巷的,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吉林將軍署。

何紹明抱著小安妮下了馬車,長出一口氣,心中歎道,總算他娘的到地方了,這數九寒天的坐著馬車趕路,還真不是一般人忍受得了的。那邊兒,凱泰急急忙忙從一頂馱車上走了下來,立定在何紹明身邊,盡著自己親兵的本份。

“病好了?”

“回大人,早就好了。”凱泰一抱拳,躬身應道。

何紹明揉了揉鼻子,沒好眼色地瞧著凱泰道:“大爺的,你好了,回頭傳染給本大人了。”

凱泰也不應聲,垂著頭標杆兒一般站在何紹明身側。這位貝子,自打鬧了那麽一出之後,老實了許多。不但對何紹明恭恭敬敬沒有半分愉悅,就連那張不饒人的嘴,都消停了不少。何紹明覺著,這位話越來越少,臉色越來越冷,還真越來越像魏國濤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無意間提起,魏國濤是最標準的軍人,導致凱泰這小子刻意模仿。

正在這兒閑話呢,官署裏麵兒出來一幫子人,有官職的長順下官,沒官職的幕僚,粗略一數五六十人。一番見禮之後,當先一人作揖道:“誒喲,姑爺,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您給盼回來了。長順大帥這幾日是一日三問啊。外頭冷,姑爺趕緊進去吧。”

一幫子人,呼啦啦往裏就走。入得大廳,隻見吉林將軍長順,正站在大廳中,撫著長須,眯著眼瞧著一身風塵的何紹明笑著。

長順是一品的將軍,何紹明是三品領二品頂戴的欽差,照理說,這長順少不得半迎出來。但別忘了,長順可是何紹明的嶽父,是以,在廳中等候也說得過去。

何紹明與長順對視一眼,見對方眼神中說不出的讚許與欣慰,心中一暖,當即跪下身,恭恭敬敬地給長順磕了頭。“小婿何紹明,給嶽父泰山大人請安了。”這個頭,叩得是心甘情願。那一抹親情,是任何東西都換不回來的。

“起來吧。”長順上前兩步,扶起何紹明。隨即拉著何紹明的手,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笑著道:“這一年多來,紹明瘦了,也長高了。不錯,不錯!”隨即對廳中眾人吩咐道:“今兒紹明有些勞累了,你們就先散了吧,有什麽事兒來日再說。”說罷,拉著何紹明往後宅就走。

廳中眾人應諾一聲,知道這翁婿二人一年多沒見,自然有一些私話要說,也不聒噪,悄沒聲兒地散去了。其他人都走了,可抱著小安妮的凱泰還沒地方安置呢。眼見著這翁婿二人往後頭就走,凱泰忍不住出言道:“大人,您是不是先把我們給安置了?”

聞言,翁婿二人回頭,何紹明對長順解釋道:“嶽父,這是小婿的親兵凱泰,那是小婿在美國收的養女。”

長順打量了一下凱泰,見其腰間纏著黃帶子,臉色有些動容,又瞧見金發碧眼的小安妮,這臉色可就有些不對了。皺著眉道:“先隨我們到後宅吧,一會兒再安置。”

當下鬆開了拉著何紹明的手,領頭就走。穿過大廳,過了幾個庭院,進了書房,長順便叫了管家,先安置凱泰與小安妮。待就剩下這翁婿二人,長順神色埋怨道:“紹明,你收了個洋鬼子養女,隻當是胡鬧了。可你收個宗室子弟當親兵是什麽意思?這不是等著別人參你個不分上下尊卑麽?那凱泰是哪家的?”

“嶽父,凱泰這小子是鄭親王府的貝子。您別瞪我,是固**主榮壽非要把他塞到小婿這兒的。小婿前些日子還想法兒趕他,誰知道這小子屬狗皮膏藥的,粘上了就弄不下來,死皮賴臉的就是不走。”

長順目瞪口呆:“貝子?貝子還死皮賴臉給你當親兵?這話兒怎麽說的?”

何紹明又是一番解釋,將當日固**主如何幫了自己的忙,又如何把凱泰塞了過來,凱泰又是如何如何不肯走,詳細解說了一通。

長順這才略放寬了心,有些語重心長地道:“紹明啊,固**主的意思,無非是把凱泰塞到你這兒,鍍鍍金,回頭好憑仗著,弄個好的晉身。既然趕不走,你回頭給他一營兵馬,分派個有油水的差事就是了,千萬可別鬧得讓人家怨恨著,以後給你找麻煩。”

老子辛辛苦苦拿自己的錢練兵,就是為了供養這幫八旗大爺?姥姥!想到這兒,何紹明嘿嘿一樂:“嶽父,您老放心,小婿知道深淺,定會妥善安置的。”

聽何紹明這麽說,長順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隨即和顏悅色道:“這一年多,紹明確是辦了些大事。這滿朝上下,沒有不挑大拇哥的。老夫好些個好友都來信,羨慕老夫有個好女婿,還琢磨著你們老何家有沒有其他子弟,也好結個姻親。哈哈哈,這是嘲諷老夫我借了你的光,彈藥庫著火一案,不過落了個失察的罪名,降一級留任。”

何紹明賠笑道:“嶽父這麽些年下來,功勞苦勞都有,如今還守著關外這苦寒之地,不過是個小小罪名,即使沒有小婿,朝廷也不會過多怪罪的。”

正說笑間,猛然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老爺,可是紹明回來啦?”話音未落,長順正妻佟佳氏推開房門,讓丫鬟婆子守在門旁,自個兒進來了。

趁著何紹明回頭的光景,佟佳氏幾步走過來,眼含淚花,伸出手打算摸一摸何紹明的臉,又覺得不妥,停在半空,神色間滿是關愛。

何紹明心中感動,自己是佟佳氏一手帶大的,佟佳氏更是視自己如同己出,十幾年養育之情,早已經如同母子。胸中暖流激**,何紹明也濕潤了雙眼,當下規規矩矩地給佟佳氏叩首:“嶽母大人,小婿何紹明給您請安了。”

佟佳氏一把扶起。俗話說的好,兒行千裏母擔憂。這一年多,佟佳氏沒少惦記著何紹明。當下拉著何紹明的手,看了又看:“好,好,好。小紹明長大了,長高了,也成事兒了。我也算對得起你母親了。”隨即,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長順在一旁也是淚眼朦朧,他老人家借著轉身的工夫擦拭了眼角,咳嗽一聲,出言訓斥道:“荒唐!紹明回來,這是大喜的事兒,你哭什麽哭!”

佟佳氏拿著帕子擦拭眼淚,臉上表情似哭似笑,道:“是,老爺說的是,我這是高興的。紹明還沒用飯吧?我這就吩咐人給你準備著,不!今兒我親自下廚,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地三鮮。”說罷,佟佳氏連聲吩咐,自己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

親情,什麽時候,無論用什麽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人世間最寶貴的親情。

“嶽父大人,近來身體可還康健?”何紹明轉過身,卻見長順雙目有些濕潤。

“好著呢。”長順轉身找了張椅子坐下,借此平複了心情,道:“你這一路車馬勞頓,還是先去休息吧,你嶽母早早的就將你從前住的房子拾掇了出來。現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兒,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嘛。”

何紹明躬身應是,剛要起身告辭,就聽外麵傳來急急的腳步聲。隨即,房門被粗魯地推開了。“阿瑪,可是紹明回來啦?”

何紹明回頭,卻見一臉焦急與欣喜地凝香,俏生生地定在了那裏。凝香見了與她對視的何紹明,焦急、欣喜之色漸漸斂去,表情癡呆,慢慢地,委屈與辛酸的淚水流了出來。“紹明!”凝香一聲發喊,三兩步衝過去,撲在了何紹明的懷裏,似要把這一年多的思念之苦,全都發泄出來。

何紹明接過凝香,微笑著,輕輕拍著小丫頭的後背,出言安慰著。眼睛,卻望向立在門外,同樣神色淒楚,眼角掛淚的喬雨桐。喬雨桐礙著這是長順在這兒,不敢如凝香一樣放肆,隻是緊緊地盯著何紹明不放,生怕一眨眼,何紹明就會消失一般。

長順故作氣憤地拍了桌子:“胡鬧!荒唐!還有沒有禮法?你都是嫁了人的人了,又不是孩子,怎麽還不知體統?”

長順在一邊兒張牙舞爪,凝香哭了片刻,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妥,離開何紹明的胸膛,紅著臉,乖乖地聽著訓斥。隻是小手卻緊緊拉著何紹明的衣角不放手。

訓斥了幾句,長順看著眼淚汪汪的凝香,也沒了興致,揮手讓眾人與何紹明去休息,自己立在書房中不住欣慰地笑著。

這女婿找的好,真是沒話說了。孝順,有能耐,說誇張點兒那叫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如今,年紀輕輕的就紅了頂子,聖眷正隆,多少人都羨慕著呢。眼瞅著越來越懂人情世故,與自己閨女那感情是沒的說,都看在眼睛裏了,這樁婚事可真是妙的緊。若是當初依著自己那幾個不成器兒子的主意,讓凝香進宮選秀,保不齊這輩子凝香就淒淒哀哀,年華伴青燈了。想到這兒,長順有些誌得意滿,也不招呼下人,自己鋪開紙墨,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了幾個大字:家和萬事興。

且說這邊兒,何紹明與兩位妻子進了一處小院,待進了屋子,遣散了丫鬟婆子,凝香與喬雨桐便再也顧不得矜持,一左一右撲在何紹明懷裏。喬雨桐還好點兒,畢竟年紀大一些,貼在何紹明的胸口,少了往日的戲謔之色,也不說話,臉上滿是心滿意足的表情。凝香就沒那麽老實了,對著何紹明是又咬又掐,嘰嘰喳喳問個不休。

“老爺,您可真狠心,撇下我們姐妹二人一去就是一年多。”隨即,何紹明腰部受創,預計青了一塊肉。

“旁的不說了,怎麽在京城盤橫那麽久?可是京城浮華之地,讓老爺忘記了家裏的糟糠之妻?”胳膊上多了塊手表。

“最近這幾個月,電報越來越少,老爺可是有了相好的了?”鼻子被捏住。

何紹明甕聲甕氣地剛要解釋,便聽外邊兒傳來凱泰的聲音:“大人,您寶貝閨女鬧著要見你,我實在管不住了,您趕緊自個兒接過去吧。”

“閨女!?”

聞言,凝香與喬雨桐同時一楞,隨即滿臉憤恨與不解地看向何紹明。

何紹明瞧著氣氛不對,連忙解釋:“誤會,誤會,其實是我的……誒呀,別咬!快鬆口……死人了……”

凝香咬住何紹明的脖子不鬆口,喬雨桐則冷笑著掐著何紹明的後腰:“爺,您果真是結了新歡了,如今連女兒都帶回來了,您可真對得起我們姐妹。”

“誒呀,放手,那是我的養女!凱泰,趕緊給我滾進來!”

凝香與喬雨桐停了手,隻見房門推開,凱泰抱著小安妮走了進來。兩女一打量,見金發碧眼的小安妮起碼四五歲的模樣,算算日子,何紹明一去不過一年多,不可能有這麽大的閨女。當下有些尷尬。

何紹明疼得呲牙咧嘴,暗暗發誓:倆妮子,等到了晚上,且看為夫怎麽收拾你們兩個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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