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很暗, 隻有精密的儀器作響。巨大的屏幕占滿牆壁,刺目的光令木華無法呼吸。
“喜歡我給你的禮物嗎?”
聲音突兀的從音響傳出,孫淩站在病房外, 隔著不清不楚的玻璃說道。
“好好享受吧,畢竟這是你為數不多可以待在房間裏的日子了。”
玻璃是單向的, 木華看不到孫淩的樣子, 隻能從腳步聲判斷他的所在地點。
過了不久, 孫淩走了, 屏幕的光卻沒有絲毫減弱。
在這個難以直視的屏幕下, 木華度過一個夜晚。
白天, 屏幕自動關閉,外麵的護士進來換吊瓶。
她戴著口罩,可時不時要偷瞄木華一眼。
換完, 木華朝她道謝。原本想離開的護士終究沒忍住,說道:“小朋友,你還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吧, 況且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不對, 怎麽能想著用自殺來逃避懲罰呢?自己做的事就要好好承擔, 你快成年了吧?”
藥水順著管道流入木華皮膚, 他垂下頭,護士隻能看到他變得有些花白的頭發。
“護士姐姐, 如果我說……我沒有做。”他揚起瘦削的臉,“你會相信我嗎?”
護士捂嘴笑了。
“小朋友, 我見過犯罪後畏罪自殺的病人多了,很多都說自己沒有做壞事, 你覺得可信嗎?”
她離開。
沒過一會, 孫淩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知從哪個角落在暗中窺視。
“你想要解釋?好啊,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孫淩重新開啟大屏幕,當著木華的麵,以他的名義注冊了一個賬戶。
並且,發表動態澄清。
網絡發達的時代,社交平台的日活量突破一億,再加上孫淩有意引導,將動態推送到首頁,這個新注冊的賬戶很快就被上百萬人圍觀。
動態很簡單,隻是對木華所作所為的否認,並表示孫淩才是幕後主使。
堪堪幾句話,底下的評論一刷便多出上萬。
【笑死,不會真有人相信這種沒有力度的澄清吧?連個證據都沒有。】
【就是,你要澄清,一開始為什麽不澄清?非要等事情鬧大了才澄清,還說自己不是作秀。】
【散了吧家人們,我看他就是想波關注,然後引起我們的同情。不是每次都這樣?出事洗白一條龍服務,立個小可憐人設,就能在網上當網紅了。】
【大家不要被騙了!這種人太惡心了!霸淩者滾出這顆星球!】
【別洗了,洗不白的,我以前也受到過校園暴力,所以知道這事有多可怕,求求你離開首頁,不要再讓我看到抑鬱了。】
【在首頁,就代表他花錢買廣告了吧?這還洗的白?我之前年紀小不懂事,也欺負過一個同學,後來登門道歉態度誠懇,大家都還是好朋友。做錯事就不要為自己找借口,好好道歉不就好了?】
……
“看到了嗎?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控製這麽多人,這些全都是真實人在評論,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孫淩滾動屏幕,調整字體讓木華看的更清楚。
“你本身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你汙染了空氣嗎?”
屏幕的翻動持續半天,到了中午才熄火關閉。
護士開門,張富德教授站在外麵。
“孩子,你沒事吧?”
張富德坐在木華旁邊,握著他冰冷的右手。
“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千萬不要為了想不開,你還有大好的人生啊,有什麽困難記得找我……”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如果困的話就休息一會吧,在這裏,沒有人會逼你做不喜歡的事……”
張富德教授是很忙的,到醫院來看木華已是極限,外麵的人得知他回國,全都請他回學校開講座教課,帶研究生做課題。
“……沒事的,教授。”木華說道。
他不能麻煩教授,他也沒有任何代價可以支付。
張富德接到電話,匆匆出了病房,走廊裏有他和陌生人的對話。
“關於——,他私自偷盜孫同學的詩集,這件事影響很惡劣,我們高中不能再讓他待下去了,張教授,還請您在這份文件上簽個字。”
“……你們確定是那孩子做的?他從小乖巧懂事,按理說不會無緣無故去偷其他人的東西。”
“證據確鑿,張教授,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看到他去偷詩集。心理醫生給出的分析是,因為——從小失去父母,見到家庭和睦的場景會心生渴望甚至憎恨,孫同學的家確實是這樣,想來是看到這位同學,他想到自己的悲慘遭遇,致使——做出不符合本人性格的事。當然,如果張教授不相信,我們可以給你看證據。”
緊接著,是文件交接的音色,張富德將那份厚厚的文件拿在手裏。
“——目前需要休息,哎……這些事情最好不要對他多說,讓他安心養傷。”
“放心吧張教授,您趕緊去上課,不然要來不及了。”
又是文件交接,張富德從門口走開。
……教授,也相信這是他做的嗎?
木華坐在病**,縮起全部身體。
有點…想家了。
有點想爸爸媽媽了。
是啊,在房子裏死的話,會影響到周圍的鄰居,還有未來入駐房子的人吧?
他不能給其他人添麻煩。
要是能悄悄的、悄悄的走,就好了。
如果死後還給其他人添麻煩,那就太壞了,不是嗎?
如果他死了,人們會獲得幸福和快樂嗎?
木華望向儀器。
數天後,他出院了。
醫院在M市的中心,回到老城區需要耗費大半天。
值得慶幸的是,路邊刷著新聞的行人們都不知道木華的長相,至少讓他可以在大街上行走。
彼時,他看向中央公園。
那是木華很久沒有回去的地方。
隱藏在公園的植物館似乎有一股魔力,在不斷吸引他往內深入。
漸漸地,木華看不到過馬路的人們了,也看不到在公園裏散步的遊客了,甚至在植物館裏工作的研究生,也在他的視線中淡化,和空氣融為一體。
就這樣,木華站停在植物館的中央,麵對那棵高高的,快要觸碰到玻璃房頂的白樺樹。
在溫室裏種這麽一棵樹,原本就很奇怪了。當年植物館裏栽種的植物被全部摧毀,在木華搬離後,這裏也重新進行了建設,可唯獨隻有白色花壇裏的白樺樹,一如既往的屹立,且美麗。
它有著比其他樹木粗壯的樹幹,還有著茂密如森林的金色葉子。
木華努力的爬上花壇,踩著鬆軟的泥土,將手放於白色樹幹。
仿佛有一道聲音在詢問他。
問他,你憎恨這個世界嗎?
木華不知道。
為什麽要恨呢?或許因為他是悲慘的。可是相較於他,這個世界上過得淒苦的人們太多了。
有剛出生就被扔掉的嬰兒,有被拐賣到深山的女性,有被子女趕出家門在街邊乞討的老人,還有遭受壓迫和質疑,精神不堪重負跳樓的學生。
僅僅是這樣,他就要否定他人的悲傷,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淒苦的、可憐的、從來沒感悟到世界美好的角色嗎?
不對。
這是不對的。
木華知道。
在他感受到難過的時候,世界上還有很多生者在痛苦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痛不欲生,他有什麽理由覺得自己過得最為淒慘,從而憎恨這個世界呢?
可是,他太弱小了。
僅憑他一人,如何去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
木華也知道,自己是懦弱的,膽小的。
他不敢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也生怕自己的話語冒犯到別人,他更無法去不顧一切的做自己想做之事,因為有人會因此悲傷憤怒。
不…不對。
木華深切的知道,這個世界是美麗的,大自然塑造了無數鬼斧神工,那是他窮盡一生都無法想象的神奇景象。可是置身於人類的社會,他卻隻感受到一片冰冷。
人們不會像他一樣固執的追求美好之物,也不會反思自己的話語和行為會給他人帶來傷害,更不會對外族友善,肆意殺戮獲取快/感。
人們是冷漠的。
可是,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是否又是高高在上的呢?用與眾不同的態度,去批判人們的性格,否定他們的思想。
木華排斥著。
那道仿若幻覺的聲音再次出現。
相信你自己。用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世界,去得出答案吧。
去吧,孩子。
去吧,去尋找隻屬於你的答案。
他的手,他的身體,逐漸被白樺樹吸收,在白色和金色光芒的交織下,木華徹底化作白色的巨樹。
是的,去尋找答案。
——你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麽呢?
聲音問他。
孩子,說出你離開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吧。
木華在溫暖如母親的懷抱中沉睡。
如果可以,請將他的名字,將他的存在,徹底抹消在這個世界上。
他明白的,不會有人為他的死感到悲傷,但是抹消他的死亡,大家的憤怒和厭惡,一切因他產生的負麵情緒,都會消失吧。
——你的請求,我明白了。
抹消你的名字,抹消你的存在,從今往後,哪怕時光倒流,哪怕空間扭轉,你都無法作為【——】誕生於世。
聲音吟唱著木華聽不懂的搖籃曲,帶他遠離了紛擾的塵囂。
再次醒來,他便是木華了。
‘哢——’。
幻境被俞簡擊潰,植物館的畫麵如鏡子的碎片剝落。
繼承了木華一部分的記憶,植物館的白樺樹成長為茂林監獄的主人,固執的守在原地,做無法逃出故居的亡靈。
“簡簡!太好了!嗚嗚嗚……你突然就沒反應了,可把我嚇死機了!”係統那叫一個誇張。
俞簡還是站在階梯上。
他來回打量一周,“什麽都沒發生?”
係統停止發瘋式哭泣,正式道:“是啊,那個白色的人形忽然就跑到你身邊,好像是進到你的腦子了,之後就看不到人影,你也和靈魂離體一樣,怎麽喊都聽不到我們的聲音。”
這不是很奇怪嗎?沒來由的播放這段記憶,卻又並沒有趁著他陷入幻境攻擊,白塔內部的白色空間幹幹淨淨,看不出埋伏和機關。
俞簡試探性的跳了一個台階,沒有白色人形出現攻擊。
所以……剛才不會是人形失誤了吧?
人形說自己是木華一部分意誌構成,那它肯定擁有木華的記憶。剛才人形想攻擊俞簡,而他的精神異能更勝一籌,所以將人形吸收了?
【有可能,你繼續前進吧,白塔估計就在最上麵。】任務機製說道。
俞簡又在原地跳了跳,發現這次可以飛行,直接舍棄繁瑣的爬梯步驟,一口氣飛到塔頂。
白色藤蔓攔住他,俞簡就用同樣白色的火焰消滅。
感動。
就像玩遊戲找到一個Bug,不需要正常流程就可以直闖最後關卡,俞簡可以說是神清氣爽。
消滅白色藤蔓,眼前的塔頂是個有著透明穹頂的房間,和植物館相似。
白色長袍,白色長發,頭生鹿角的‘人’背對俞簡,聽到腳步,他眼中帶著些許詫異。
“木華。”盡管樣子變得大不相同,但俞簡還是認了出來,他取出手/槍,打開保險。
槍口對準前方,“做個了結吧。”
木華想到什麽。
“……原來你還是進來了啊,簡簡。”
白色的樹木內部,隻有俞簡是漆黑的,就像強光之中怪物般的影子,需要被光明消滅。
但木華知道俞簡不是。
“木華。”俞簡直視前方,眼神毫無迷茫,“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也正因如此,你會因周圍不和諧的質疑難過,也會否定自己的存在價值。但在最後之前,我想告訴你,你的存在並不是累贅,也並不會給世界帶來災厄。相反,這個世界,以及人類的社會,就是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更加美好,更加和平。”
這也是俞簡要做的事。
去匡扶美好,讓正義善良的人得到相應的讚揚,去遏製邪惡,讓奸詐的小人受到懲罰。
木華沒有動,他也沒說話。
簡簡的話還沒有講完。
“可是。”俞簡停頓,“木華,你的做法我無法認同,也不會妥協。”
“剝開靈魂,永遠沉浸在幻想之中,對我而言這是在逃避。隻有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去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去經曆未曾經曆的事,去實踐,去反思,對過去的錯誤引以為戒,為無法挽回的過失後悔,才能明白生命的珍貴,並加以創造嶄新而美好的國度——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也是我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沒有人會不犯錯,木華。”俞簡說道,“將人類困在塔內,他們才永遠無法長進,永遠感悟不到世界的美妙,永遠無法發現身邊微小的幸福。”
在看過木華的過去,見到白塔的內部後,俞簡明白了他的目的。
同時,俞簡也知道,這個目的他注定無法認同。
他必須殺死木華。
所以,戰鬥吧。
俞簡的神情就如同他手中的槍械那般銳利,沒有一絲軟弱。
可與之相比,對麵的木華卻隻是露出淺淺的笑,並未動手,也不帶戰鬥的意圖。
“謝謝你,簡簡。”他說道。
“或許你不這麽認為,但是我想告訴你,我不認為我是一個善良的人。”
塔頂靜悄悄,這裏是連風都禁止入內的領域。
“如果我是一個善良的人,那我一定不會選擇這條路,也不會殺死那麽多的人。”
木華平靜的看著俞簡,他的右手按著胸口。
“我並不是一個真正無私、溫柔的人。我的心中,也不可避免的存在著黑暗、憎恨、嫉妒,以及難以克製的自卑。”
平心而論,木華真的一點恨意都沒有嗎?
不可否認,在很多很多時候,他內心也有一塊黑色的禁區在**他,拉他墮落。
他厭惡著世人的冷漠,厭惡著世人的貪婪,厭惡著世人的阿諛奉承和諂媚姿態,厭惡著他們將世界變得烏煙瘴氣,不見過去璀璨的星空。
甚至在某個光芒乍現的瞬間,他希望整個世界都可以消失。
可是他也竭力的告訴自己,他不應該這麽想,他應該去理解,去解釋他們的行為,不然……抱著這樣高高在上的想法,他也隻是個世俗的世人,一個內心藏著可怕怪物的人類。
走到這一步,木華也早就不是過去的那個孩子了。
他開始傷害他人,開始令他人感到恐懼。
“所以……簡簡。”木華回以一個毫無攻擊性的眼神,“不管如何,謝謝你的之前的肯定。”
“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隻有人類徹底消失,世界才能恢複過去的美麗,才能重新煥發生機。”
果然是這樣。
俞簡並沒有扣下扳機。
戰鬥似乎一觸即發,可導火索卻遲遲沒有點燃。
“木華。”俞簡將手扣好,身邊纏繞上不自然的微風。
槍口溫度節節高攀,有駭人的熾熱流星快要噴發。
“我和你本來並沒有不同,我們原本都想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如果非要說不同之處,不是我們的性格,也不是我們的觀念,而是……”
槍口的溫度到達頂峰。
“而是缺少了一隻主動伸來幫助的援手。”
在遇到危機,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時的,願意主動拉他一把的,願意相信他的,小小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