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飛艇時, 樂源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天幕下,枯枝伶仃、樹葉落盡的巨樹,似乎失去了所有生機。

“丹丘先生他, 還會回來嗎?”

剛才短短一刻間, 乍逢大悲大喜, 心緒紊亂, 樂源甚至都忘了向這位師長說句謝謝。

身旁的羅師父眉眼黯然,隨即又笑道:“枯木逢春之事,也不無可能。丹丘先生說過, 千百年後還有再見之時, 且相信他吧。”

“嗯!”樂源點頭。枯木逢春雖然罕見,但丹丘先生是一棵神樹, 一定可以的。待到他回來, 我要當麵向他道謝。

三天後,飛艇開到了青丘。

按樂源的想法,他們還住在之前住過的院子裏, 和小狐狸羅小禾做鄰居。大半年沒見, 羅小禾像是長高了一點點。

庭院裏的繡球花樹花期頗長,這一回過來,又見到了綴滿枝頭的粉紫花朵。自己和老沐在枝上掛的那盞燈籠、樹下擺的八仙桌,甚至都還留在原處。

——說起來, 那八仙桌還是他們去酒樓吃飯, 剛吃就遇上宵禁, 隻好連飯菜帶桌子一起打包回來的, 酒樓該記在羅師父賬上了吧。

沐雪風還沒蘇醒, 被安置在床榻上。狐族的醫修也來瞧了瞧他的狀況,說他脈象平穩, 身體無恙,可以說比一般人都要康健得多。

就是在睡覺。

嘖,難道這家夥在魔域裏一直996睡眠不足,擱這補覺來了?

魔尊=卷王是吧?

道院裏鬧哄哄地傳播流言的時候,樂源還在閉關突破,剛剛才知道,沐雪風居然真的去當了魔尊,並且就如自己提議的那樣,尊號為嗷、傲天魔尊!

喵哈哈,我現在就是傲天魔尊——的貓了!

飼主一直不醒,樂源也沒辦法。托沐雪風的福,他照看病人已經很熟練了,每天給老沐喂喂羹湯,施展一下清潔咒,然後就自己練習幻術。

晚上變回貓,窩在飼主身旁,在修煉中入眠。

數日後,羅浮找上門時,正撞見樂源、黑蛟、小玄龜、李懸四個圍成一圈,在屋裏打牌。

四人手裏都拿著一把奇怪的竹片。樂源用削得很薄的竹片親手製作,畫上了不同的圖案,還將打法教會了眾人,簡單易懂,就連幾百歲的小孩子桂小蝦都能學會。

羅浮到來時,他們已經打得很嗨了,場麵十分熱鬧。

每打一把,輸家就要在身上貼一張紙條。這幾人多多少少都貼了,李懸貼在腦門上,桂小蝦貼在背後,黑蛟則貼滿了長條形的身軀,紙條密得跟蓑衣似的,隻有樂源顯得幹幹淨淨。

羅浮也聽說過他們在玩新式的小遊戲。這麽看來,小貓咪對此頗為精通。又或許輸贏與運氣有關,不愧是一隻擁有大氣運的貓?

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樂源笑著往身後的床榻一指:“都貼老沐身上了。”隻見昏睡中的沐雪風露出被底的那隻手背上,赫然垂下幾根紙條在風中搖**。

“噗嗤”,羅浮也忍不住笑了。

看出羅師父有事要說,牌局解散,眾人一哄而散。

“師父,演道仙尊這回死透了嗎?”樂源先問道。

這老雜毛詐屍好幾次了,他還有點不放心。

“他的凡間化身,應是被殲滅了,從此無法擾亂世間。但他融入天道的那部分恐怕還在,這幾日有多個妖族嚐試過,感知天意時,仍受阻礙。”

羅師父又解釋道:“天道是四季更迭、萬物運行的主宰,無比浩瀚博大,卻也有其圭臬,無法隨心所欲、任意出手。比如說不通道法、也不行傷天害理之事的凡人,天道便對其無可奈何。但妖族參悟、渡劫時,必須直麵天道,這時候就會遭受演道的非難。”

“那還有辦法解決他嗎?”樂源連忙問道。

“演道仙尊已渡過了通往悟道的前八重天劫,假若有人天賦異稟,能衝破他的限製渡過八劫,站在第九劫的門檻上直麵他,就有機會將他剝離天道,結果了他,同時解開妖族無法登仙的枷鎖。”

“這麽說來,最有可能辦到的就是老沐嘍?”樂源回頭看了一眼**人,還對羅師父說道,“他還在睡覺,人沒事的。”

好吧,下一次就是渡劫飛升之時,再和演道仙尊來一場公平決戰,讓這老雜毛徹底完蛋!

你這孩子明明比我更擔心他,反倒安慰起我來了。羅浮心裏嘀咕,笑道:“最有希望辦到的,確實是你和他。小貓咪,你的天賦和氣運也是世間少見。”

“喵喵!”好誒!樂源被誇得心花怒放。

羅師父走過去,伸手按上了沐雪風的額心,探查片刻後說道:“果然如我猜測。他遲遲不醒,是因心神陷入夢境,多半在與那魔尊吞虹爭奪軀殼。”

“啊,魔尊吞虹?”樂源驚了,“我還以為那個也是他……”的又一重人格。

既然是個有精神病史的龍傲天,突然罹患多重人格障礙也很正常……吧。

“吞虹是他的前世。演道為了坐實道院的罪名派人大放謠言,說他是吞虹的奪舍之身,倒也沾一點邊。”羅師父搖搖頭,“昔年狐族也求見過吞虹魔尊,發覺他與妖族並不是一條心。就連狐族派去試探的人,都差點沒能回來呢。”

“老沐他……”

“他自然與吞虹不同。你明白的,就算撇開‘應龍’的身份,他如此看重你,而你又是妖族,他就會站在妖族這邊。”

“喵喵。”嘿嘿。

雖然是件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就讓樂源心裏十分舒爽。

“他一直睡不醒,是因為吞虹魔尊想奪舍他?有法子幫幫他嗎?”樂源又問道。

“他陷在夢境裏,正是你所精通的,可以進去看看。”羅浮頷首,“為師在這看著,不會讓你們出事。”

“喵喵,好的,多謝師父!”

依照羅師父所教,樂源默念咒訣。身體在無知無覺間重新變回了小橘貓,心神則飄飄乎乎,陡然闖入了一個夢境。

這片夢境世界裏被劃分為了涇渭分明的兩半。一半北風呼嘯,大雪飄飛,仔細看去每片雪花都是銀白色的刀氣所凝結;一半血浪翻湧,赤紅岩漿在海麵上肆意流淌,血水裏堆積著累累白骨。

“喵哈哈,我來啦!”

像一顆太陽掛在天上,小橘貓向著分別處於截然不同天地中的兩人高聲宣告。

一顆毛茸茸的金色太陽。

“哦?你的貓來了。”紅發飛揚的男人,嘴角噙著一絲乖戾的笑意,以手支頤,倚坐在血海中浮起的白骨王座上。當然便是魔尊吞虹。

“圓圓。”沐雪風抬頭向小橘貓看了一眼,輕喚一聲,便繼續挾帶著背後的整片銀白天地,對抗著血潮,往前走去。

能看得出,他每走一步都極艱難。銀白天空壓在他背脊上,血紅漩渦纏住他的腳踝,炙熱岩漿灼傷他的肌膚,但他始終不曾停頓腳步,堅持不懈地往前推進。

將血色天地的範圍,一點點縮減。哪怕隻是麵對整片汪洋大海時,跨近了區區一步的距離。

“你的意誌,比我想象中強。”魔尊吞虹說道,“就連我都在對峙之下略輸你一籌。不過你,還能堅持上多久?”

吞虹撫掌大笑:“古有精衛填海,你這份決心,比之精衛如何?”

吞虹曾到達過化神巔峰境界,神識強悍無匹,但他現在隻是一縷殘魂。而沐雪風雖然剛升到元嬰,但也算心性堅韌。

他們二人神識強度相當,誰也無法迅速奏功,將另一方徹底吞噬,已經在夢境裏相持了多日。

“喵喵?幹嘛無視我?”

掛在天空交界處的毛茸茸小太陽不樂意了:“在夢境裏,你們的貓爹才是最厲害的,不信啊?”

小太陽伸出貓爪,朝吞虹魔尊一指:“叫爹!”

“爹。”

吞虹應聲叫道,而後臉色鐵青。

“哼哼,這就是你看不起貓的下場。”

這顆小太陽往下方撲了過來,如一顆流星主動墜入沐雪風懷裏:“好啦好啦,比賽可以終結了,快歡呼吧!”

話音未落,金色光芒暴漲。

風雪紛飛的世界裏,眨眼間變為生機勃勃春光融融,一望無垠的開滿鮮花的綠野,往血海裏鋪了過去。血水變為原野,白骨上生出了花。

“你——”吞虹遽然衰弱下去。

當最後一滴血水消失時,他也被沐雪風吞噬。

“圓圓,多謝你了。”站在這片初生的花叢裏,沐雪風對著懷裏的貓說道。

“跟我客氣什麽。對了——你擅自丟下貓,又把貓嚇個半死,我還沒消氣呢!”

“吃我一個大屁墩!”

話音未落,小橘貓就變大、再變大,後腿站起,尾巴垂落,變為一頭頂天立地的橘貓巨人,然後一屁股,把沐雪風坐在了下麵。

“哼,被貓當成坐墊的滋味如何?”邊說著,滾圓的貓屁股邊往下壓了壓,放了個屁。雖然隻是做夢,但聲響和氣味模擬得還挺逼真。

沐雪風:“……”

“喵喵,走了。”不待老沐翻臉,樂源就變回一縷神念,飄出了夢境。

意識回籠,小橘貓跳到枕邊,一對翠綠貓眼望著**人。

正看見沐雪風慢慢地睜開眼,視線凝聚,與自己對視。

“老沐你醒啦!”小橘貓道。

“你好沉。”一連臥床多日,沐雪風的嗓音裏還帶著點睡意。

“哼,重點不對,你這是覺得我的屁還不夠臭?”

“……很臭。”

沐雪風抬起手,似想摸摸貓頭,抬到一半就瞥見了什麽,神色微愣:“我的手臂上為什麽有紙條?”

“呃……”

看見那六張紙條了嗎,說明我剛打牌輸了六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