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時，門外傳來那熟悉的渾厚的聲音，此刻它變得無比低沉，纏擾著我的耳際。盧沙望望我們，外公點點頭，然後盧沙走了出去。

我依舊淺笑著握住外公溫暖的蒼老的手。這隻手聯係著的那一個，我身體裏流著一半他的血液，他愛他的女兒，所以他也愛他女兒的女兒。好吧，就讓我看看，他的愛到底有多愛，是不是和我曾遇到過的那些一樣不堪一擊，或者，它是個例外。

“師父，”盧沙說，“流雲閣的人基本上已經被殲滅，雲誓帶了少數幾個人逃走了不知去向。他們還在四處搜尋。此次大戰中，正道中人也死傷不少。”

“嗯。他就來跟我們說這個？”

“他說，他準備馬上回利州安葬歐陽前輩，問我們要不要同行去看看師姐？”

“他走了麽？”

“還在門外等師父您的回話。”

“我們自己走吧。”

“外公，我們跟他一起走吧。你想，雲誓逃跑了，她知道盧沙是你的徒弟，萬一被她追上，盧沙要保護我們兩個，肯定不是她的對手。我們跟他們一起走，互相有個照應，而且，畢竟，棺材裏的是我的親生父親。”

當我說出“親生父親”那四個字，我卻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時空定格在這一刻。翻卷著過往的時光，它們如同月光下拉長的影像，跟隨著跋涉的旅人，無可相忘。

“洵兒，你真的覺得沒關係麽？你可不要委屈你自己啊。”外公一臉慈愛地說。

“我能有什麽關係呢？那個梁冕是你的徒弟，又不是我什麽人，我怎麽會有什麽關係？”

外公和盧沙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看向我，他們的無奈和擔憂被我臉上純真無暇的笑容衝走，飄向破曉不久的窗外。

雨涵和梁冕帶著奇錦鏢局的人馬和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材，盧沙趕著載著我和外公的馬車和他們一起，一路向東趕回利州。

趕路第三天，一場雪紛然而下。白雪飄飄灑灑四處縱橫，我縮在盧沙換洗的寬大衣服裏，安然地想象著車窗外漫天白雪的壯闊景象。盧沙高舉馬鞭奮力趕著笨重的馬車駛向前麵的城鎮。

這場雪一下就是半個月，一路未曾停歇。我眼神散淡，整日蜷縮在馬車一角黯然神傷，同時享受著外公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看著盧沙或是雨涵不時夾帶著一路的風雪走進馬車，忍受著漆黑棺材裏大雪也無法掩蓋的日益濃重的臭味。

一日，大家停在一個小鎮休息的時候，我出了客棧門想出去走走。剛剛轉過屋角，聽到屋角那邊傳來熟悉的兩個聲音。

“混賬，我說不準就是不準！我還是不是你爹！你絕對不可以對她有非分之想！你們兩個是不可能的！你要是敢不聽話，看我怎麽收拾你！”

“爹，你到底是怎麽了？洵兒從小到大你不是也很疼她麽？怎麽自從我們出發那天，你對她的態度就完全變了，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是不是洵兒得罪你了，讓你這麽生氣？要是這樣的話，我替她向你賠罪，她年少不懂事，你是看著她長大的，就不要和她計較了好麽？”

“你就不要胡亂猜測了，總之，你不要再和他過分親昵就對了！要是再被我發現，有你好受的！”

萬物如此寥落，人情如此善變，我沉湎在不斷的大雪裏，翻騰著無限的悲哀。我快速回到房間，關上了房門。

還是在茫茫白雪之中趕路，這是我十六年生命中遇到過的來最冷的寒冬。雪花紛紛揚揚遮天蔽日無日無夜地飄灑，所有的山峰、草木、屋頂、道路都堆疊著厚厚一層白雪。馬車行進得緩慢，在路上印下深深的車轍與蹄印。沒多久，紛然而下的白雪就覆蓋了那份缺失，一切重新歸於完美。外公用舊布把她馬車車窗封得嚴嚴實實，遮擋了寒冷，同時也不幸地遮擋了攜帶溫暖的光明。盧沙給我和外公找來兩個暖手爐，我習慣了抱著暖手爐蜷在馬車裏，一語不發聽雪落的簌簌聲，渴望這突如其來的漫天白雪能給我帶來近似神話一樣的改變。

小時候曾經聽娘親說，下大雪是一場浩大的奠祭，上天為死去的人們舉行的紀念。我問那活著的呢？她說，也許活著的罪孽太深重，要用純白的雪拭去人們內心的險惡。娘親說話時總是慈祥和氣的模樣，我孩童的眼光看到的是她眉眼之間真摯的祥善。而那份久遠的記憶，在這年似乎傾巢而出的白雪中被一點一點吞噬，冷冷淡淡地回轉著餘味。

一日我們趕路到了一條溪邊，我終於出了馬車，觀望著這銀裝素裹的世界。麵前這條小溪已經結了一層厚薄不均勻的冰，前仆後繼的雪在冰上凝成晶瑩的六瓣花，輕柔地反射出潔亮的淺淡黃色。鏢師們都拿出帶來的幹糧吃著，我突然想起當年下大雪我和雨涵去河裏抓魚的情景。

興趣突至，我借來鏢師們的錘和劍，鑿開一處不太厚的冰，撒了一些幹糧在冰冷的水麵。不一會，就有魚群來爭食。我對著其中一隻最肥大的，在它尾後幾寸的地方狠狠插下我的魚叉。魚兒掙紮著擺動著尾翼，還是逃不過我布下的陷阱。**此時真是一種強大的致命的力量。

鏢師們都歡呼起來，但是沒有梁冕的命令，他們不敢拋開職責來插魚。盧沙走過來幫我，他的手法很準，不愧是功力高深的劍客，不一會兒就抓了一大堆，夠所有人吃的了。這時，我轉過頭，看到雨涵一臉哀怨注視著我和盧沙，梁冕一臉怒氣瞪著雨涵。

我看了看梁冕，當我的目光觸到他的臉，他似被火燒灼般趕緊轉過去，眼中露出我讀不懂的複雜情愫。我無視他，徑自走到雨涵旁邊，對雨涵說：“雨涵哥哥，我們來給鏢師們烤魚吃。”

雨涵望著我花一般綻開的笑顏，也不顧梁冕在一旁陰鬱地瞪著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一起把樹上的枯枝撿下來生火烤魚，看起來其樂融融。可是分明，物不是，人已非。從前隻道天難測，如今方知不及人難測。

遙遙憶起當年那天晚上，我把叉來的魚裝在大木桶裏放在修竹苑客廳門外。我沉睡在娘親溫暖的被窩裏，微笑著看到受傷的魚兒躁動地擺著身體拚命想要跳出去，卻在雪花亂舞的深深寒夜困死在一寸一寸凝結的水中，賴以生存的水中，不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