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台聖子獻祭輪回冊一事,在修真界引起的**不亞於七千年前落驚羽的問鼎大會。

等外界知曉風雲台上發生的事時,距離那日的仙門大選,已經過去兩日。

逍遙門先祖利用人類謀害般夏一族、竊取他們的命格和氣運一事,隨著不久後杜平生撰寫的《異聞錄》麵世,徹底將真相揭露在世人麵前。

據風雲台上存活下來的人所說,當日的風雲台,其實一共出現了三座秘境。

第一座是辟邪化神道神魂識海所化的浮屠境;第二道是上古第一凶劍赤霄劍識海所化的赤霄境;第三道,就是最後出現的龍牙秘境。

水藍色的靈力從天空傾瀉而下,如同一道墜落在天空的瀑布,那般引人入勝。

曾經的般夏亡魂出現在眾人麵前,用溫和的靈力讓所有在風雲台上受到牽連的無辜修士恢複如初。

隻是像楚歸意這種因禁法而傷的人是無法恢複的。

最後般夏亡魂收回了所有被竊取在逍遙門弟子身上屬於他的族人的命格,讓他死去上萬年之久的族人,重新進入了輪回。

逍遙門弟子在一夜之間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存在。

這個存在了幾千年之久仙門世家,徹底坍塌在了眾人麵前。

至於出現在風雲台上的浮屠境修士,因被辟邪強行打斷引雷決,擾亂心脈,靈脈受到重創,以後將與廢人無異。

浮屠境的真相麵世後,隨著辟邪的死,浮屠境在三天後最後一次向修真界打開了大門,裏麵所有的仙門世家都重新回到了修真界。他們中間無辜的、不無辜的,都受到了牽連,成為了被天道驅逐的存在。他們若是想要輪回轉世,就必須要依靠輪回冊,可自那日煉出輪回冊後,蕭尋就消聲滅跡,宛如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那所謂的“承接天命”的司命閣長老,在世間瘋狂地尋找著蕭尋的蹤跡,想將自己的名字寫上輪回冊,可他們卻連蕭尋的一片影子都找不到,隻能在絕望與不停地追尋中度過後半生。浮屠境裏的其他人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們或許是醒悟了,也或許是覺得自己修為高深,離死期尚遠,沒有人知道具體原因。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受到司命閣的影響,修真界裏的諸多仙門對百門的存在產生了懷疑,在不久後取締了所謂的“百門”,由九州中各州聲望最強盛的九個仙門組成了一個聯盟,以後修真界所有事宜將由九州仙門共同做決定。

除此以外,輪回冊的現世似乎並沒有給人間帶來多大的影響。

“前輩,如何?”

楚歸意坐在榻前,神色淡然。

楚聞風擔憂地湊上前問道:“大師兄的修為還能恢複嗎?”

青衣修士神色遺憾,搖頭道:“這麽說吧,他的金丹並沒有受損,修為也還在。”

楚聞風擰眉道:“那怎麽會……”

青衣修士歎息道:“當時謝安用你的身體為陣法,但他還算有點良心,在關鍵時候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你的魂體分離了,受損的其實是你的身體,而並非魂魄,所以,你的修為隻是暫時受損,但是恢複……”

楚歸意笑了笑,說:“想要恢複,就需要找一具契合的身體?”

青衣修士不置可否地點頭,“沒錯。”

楚聞風一把拿起大刀,“我現在就去找……”

“回來。”楚歸意喊道。

“大師兄!”

楚歸意坐起身來,無奈道:“就算找到契合的身體,你想怎麽做?殺了他?讓他的身體為我所用?”

楚聞風一愣,“萬一有別的辦法呢?”

楚歸意淡淡搖頭說:“沒有別的辦法,我也不需要一具契合的身體。既然已經塵埃落定,那就罷了。”

“可是……”

楚歸意卻不打算多說什麽,他看向青衣修士,說道:“前輩,今日讓您過來,其實,是在下想了解一下關於書辭和謝小公子之間的事情。”

青衣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來你也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想知道什麽問吧。”

楚歸意點頭道謝,“如果我猜的不錯,書辭應該就是落驚羽吧?”

青衣修士聳肩道:“沒錯。”

“前輩可否細說一下。”

青衣修士抬起頭,說:“辟邪除了邪祟化身這個身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道之子,他天資聰穎,什麽東西幾乎隻要看過一遍就能完全學會。聽家主說,其實早在驚羽前輩死後的第五百年,他就已經煉出輪回陣複活了前輩,隻可惜不足二十年,驚羽前輩就會再一次死在天道手裏,魂飛魄散,輪回冊也會隨之消失。辟邪每隔五百年就會煉出一本輪回冊,複活驚羽前輩之後,他會找到落家,讓我們撫養他長大,可即使什麽都不做,驚羽前輩依舊會在他二十歲生辰之前離世。無論中間過程是什麽,前輩依舊難逃一死。”

房中兩人沉默地聽著。

他們不是當事人,無法想象辟邪是怎麽一次一次地看著被自己複活的落驚羽一次一次地死去,更無法想象他是怎麽有毅力在七千年來的時間裏,一次又一次地煉出輪回陣。

青衣修士感歎道:“後來終於有一次,驚羽前輩活過了二十歲,可原因是那一世,辟邪從頭到尾都沒有在他麵前出現過,也就是說,隻要他不靠近前輩,和前輩天各一方的活著,驚羽前輩就能活下去,或許這就是天道對他的懲罰吧。”

楚聞風聽得渾身寒毛豎起,“辟邪費盡心思複活落驚羽不就是為了再見到他嗎?天道這麽做……”

青衣修士點頭道:“沒錯,辟邪那種人不可能會接受命運,更不可能有那種隻要驚羽師兄還活著,他就心滿意足的想法。”

聽到這裏楚歸意笑了一下,說:“這麽說來,他和謝小公子十分相似。”

青衣修士繼續說:“為了找到生機,辟邪嚐試過很多辦法,為了更加接近天道,推演出唯一可以稱之為活路的未來,他最終修成化神道,煉出了浮屠境,也找到了唯一可以和驚羽師兄共存的辦法。”

“什麽辦法?”楚聞風問道。

“驚羽師兄是第一個天道聖子,隻要他不消失,天道就不會創造第二個聖子。所以這一世他把驚羽師兄從自己撕開的一道時間縫隙裏送到了一個不被天道掌控的地方,天道以為天道聖子消失,自然就會創造下一個天道聖子,辟邪推算出天道聖子會降生在何處,將自己的化神道神魂抽離出來,維係著浮屠境的通道,然後,自己也進入輪回……”

楚歸意怔怔道:“他成為了第二個天道聖子……”

“沒錯,天道不論因果隻認結果,辟邪用化神道神魂蒙蔽了它的眼睛,它沒有及時發現,那個因世間邪祟降生的人,成為第二個天道聖子,也就是這一世的蕭尋。”

青衣修士不知想起什麽,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說:“其實,從謝書辭被拉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天道就已經不能繼續掌控他們了。”

楚歸意疑惑,“此話怎講?”

“因為,蕭尋和謝書辭的時間跟你們不一樣。”

兩人瞳孔一震,臉上充斥著一些迷茫,“什麽意思?”

青衣修士道:“可還記得龍牙秘境中的乾坤鏡?”

“你是說……”

“在謝書辭使用乾坤鏡之前,上一個使用的人就是蕭尋。現如今的蕭尋,是在十年後通過乾坤鏡回來的人,而謝書辭,是辟邪從十年後的時間縫隙裏拽回來的人,他們的時間,早了我們所有人十年。這一世的謝書辭,在另一個世界雖然隻有十九歲,但是在天道所掌控的時間跨度裏,他早就已經過了二十歲,但是,他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見過辟邪了。”

信息量一時間有點大,楚聞風腦子有點沒轉過彎來。

楚歸意沉思片刻道:“可最後書辭還是死了。”

青衣修士說:“但他們兩個人現在是共存的,天道一直以來想要的結果是他們一死一生陰陽相隔,如今它做不到這一點了,它被自己的法則困住了,它不論因果,隻認結果。當一個結果永遠不會出現的時候,這其中的因果,是它絕對不能控製的。”

“這就是辟邪想要的結果?”

“沒錯,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

楚聞風逐漸回味過來,“這麽說,他不僅將天道、將世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甚至把自己和謝書辭都算計進去了?真是不擇手段啊,難怪謝書辭喜歡他喜歡得死去活來,佩服、佩服。”

楚歸意搖頭道:“書辭會喜歡他,因為他是謝安,其實和辟邪沒有關係。同樣,謝小公子會喜歡他,也和落驚羽沒有關係。他們可以說是同一個人,也可以說不是同一個人。”

青衣修士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說:“有道理。”

“隻是,這一次,不知要經過多少年,輪回冊才會重新孕育出謝書辭的魂魄。”

楚聞風右手摩挲著下巴,總感覺自己好像

忘了點什麽,跟謝書辭和謝安有關的事情。

什麽呢?是什麽?感覺還挺重要的……

“啊!”楚聞風忽然大叫一聲,將房中兩人嚇了一大跳,“我想起來了!”

兩人一臉懵逼,“什麽?”

“謝書辭讓我告訴謝安的一件事情!謝安人呢?”

青衣修士愣了一下說:“不知道。不過,每月十五大王倒是會溜到謝家吃東西,每次都像餓了幾百年似的,它應該知道謝安在哪裏。”

——

風雲台一事結束後,修真界陷入了短暫的洪流之中。

逍遙門被遣散,除卻身負般夏一族命格被水神抽去,神形俱滅的弟子,其他人都流入了其他仙門之中。從浮屠境裏出來的四大仙門世家各自尋了一處僻靜的仙山修煉,還是和以前一樣,從不參加仙門世家中的爭端,至於其他仙門,有的占據一方庇護百姓,有的直接並入了修真界的分門。至於司命閣裏的人,除了長老大部分都流入了其他仙門,那些長老們年歲已高時日無多,謝安帶著輪回冊一起消失後,他們終日活在恐懼驚慌之中。

不過,也幸得謝安帶著輪回冊消聲滅跡,修真界在經過短暫的沉澱之後,似乎一切都恢複如初。

隻是,自謝書辭死後,天竺城的驚羽花再也沒有開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修真界的生活逐漸恢複了平靜,除卻那些在風雲台親身經曆過那震撼一幕的人,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時間過去百年有餘,修真界死死生生許多人,卻也沒什麽變化。

近百年的時間,在時間長河中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修士而言,也不過是普通人二三十年的光陰。

在這白駒過隙的一年之中,不知道從哪裏流傳出了一條消息。

人們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今年七月中旬,驚羽鳥歸巢的日子會如期到來。”

沒有人知道這個傳聞有什麽根據,也不知道根源來自於哪裏,在短短半月的時間裏,傳得修真界人盡皆知。

或許是驚羽山沉寂了太多年,太多年沒有人見過那樣的盛況,當聽見這一流言的時候,人們歡欣鼓舞,哪怕相隔千裏,也要千裏迢迢到天竺城一探究竟。

接近七月中旬,大大小小的仙門世家架不住門中弟子的央求,又因為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盛景,索性就遂了他們的願,讓他們自己結伴而行,前往天竺城。

謝書辭也是諸多前往天竺城弟子中的其中之一。

他覺得非常納悶,他的小仙門裏平時熱鬧非常,哪裏有熱鬧就往哪裏湊,當謝書辭提議他們一起來看天竺城的驚羽花時,他們居然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絕了。

謝書辭沒辦法,隻好一個人牽著仙鶴從汴州趕了過來。

說起來有些可笑,謝書辭之所以非要來天竺城,是因為自他恢複意識以來,總是在做同一個夢,夢見漫山遍野的花在他眼前盛開,如同火海一般將他簇擁在其中,夢中還有一個男人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謝書辭好幾次想轉身去看他的臉,可是每次有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就會從夢裏驚醒。

聽師兄他們說,他腦子以前有問題,記不住事,後來有一天突然恢複了正常,所以夢裏的畫麵或許是他從前見過的,隻是由於他腦子有問題,就忘記了。

每當這個時候謝書辭就會想,夢裏那個被他忘記的人好可憐啊,自己居然一點都想不起他。

進入天竺城,城中百花齊放,各種鮮豔的顏色看得謝書辭眼花繚亂。

“呦,這位小哥長得可真俊!最近莞花樓在收小倌你知道吧?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她們最喜歡了!”路邊一個賣胭脂的大娘叫住了謝書辭。

謝書辭牽著仙鶴走上前,說:“大娘,莞花樓是什麽地方啊?”

“呦,莞花樓你都不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青樓!”

“??”謝書辭皺起一張臉,“您這是想誘騙我成為失足少男啊。”

謝書辭嘴裏總是會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謝書辭也不知道為什麽。

“瞧你這話說的……”

“打住打住打住,大娘,我問問你,今年的驚羽鳥真的會歸巢嗎?”

大娘額間點著一朵好看的花鈿,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一條縫隙,“這我哪兒知道,反正都是這麽說的。”

“你想看嗎。”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同時,謝書辭感覺有道氣息貼得很近,幾乎就在他的耳邊。

謝書辭身體一震,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隱約聽見耳邊有一道鐵鏈摩擦和鈴鐺碰撞的聲音,“誰……”

謝書辭迷茫地轉過身,那道氣息瞬間消失不見,他身後空無一人。

謝書辭揉了揉自己的耳根,嘟囔道:“奇怪。”

他肯定自己身後的人不是錯覺,他耳朵還因為那個人的吐息微微發癢。

謝書辭沒想太多,繼續在城裏轉悠起來。

他隨便在路邊買了些小零嘴,等時間差不多了,就牽著仙鶴往驚羽山上走。

路上的人非常多,四五結伴,隻有謝書辭是一個人。

“公子,可是要前往驚羽山?”

路邊兩位修士含笑看著謝書辭。

謝書辭抬眼看著他們,感覺兩人有些麵善,於是笑了下說:“是啊。”

“不如與我們一起吧。”

“好啊,我正覺得一個人無聊呢。”

謝書辭牽著仙鶴走到兩人身邊,發現其中一個人看著他的眼神很奇怪,眼眶泛紅,像是馬上要哭出來了一樣,見謝書辭朝他看過去,他一眼就瞪了回來。

謝書辭撇下嘴角,心想小爺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在下楚歸意,這位是我師弟,楚聞風。,”

“哦,我叫謝書辭。”謝書辭向兩人點了下頭。

楚歸意是個看上去很儒雅的男人,他微微頷首,說:“走吧。”

謝書辭牽著仙鶴走在他們身邊,碎碎叨叨地說話:“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我是汴州人。”

“瀛洲楚家,他是如今楚家的家主。”楚歸意指著身邊的楚聞風說道。

“他?”謝書辭語氣中充滿懷疑,上下打量著楚聞風,心想他還沒有你像家主呢。

謝書辭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那叫楚聞風的就一眼朝他瞪了過來,咬牙道:“我怎麽了?”

謝書辭被他蹬得脖子一縮,像小雞啄米一樣,瘋狂點頭,“特別像!特別威武!大哥你簡直就是為家主而生的!

楚聞風:”……”

他忍不住朝謝書辭翻了個白眼,“傻逼。”

楚歸意失笑搖頭。

“嗷嗷!”

走到山腳下,謝書辭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兩聲狗叫,他疑惑地抬頭看去,“這年頭還有人帶狗來賞花啊?”

“嗷嗷!”

一隻黑白相間地小奶狗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吭哧吭哧朝謝書辭跑了過來。

結果這小家夥忘記看路,不小心撞到了路人的腿,“撲通”一下在地上滾了一圈。

謝書辭感覺有點好笑,這小東西長得跟哈士奇似的。

“嗷嗷嗷!”

小家夥跑到謝書辭腳邊,像被人踩了似的,嗷嗷大哭起來,一邊還用腦袋瘋狂蹭謝書辭的小腿,謝書辭有些欲哭無淚,彎腰揪起它的後頸把它提到懷裏來,下意識用手揉捏著它後頸的毛發,“沒事,不哭。”

“嗷嗷嗷!”他一開口狗崽子哭得更厲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兩爪子還想往謝書辭臉上伸。

“你是誰家的呀?找不到主人了嗎?”

“嗚哇!”

謝書辭話音一落,忽然感覺懷裏的重量急劇增加,壓得他雙腿一軟,瞬間往後倒了過去。

“嘶——”

謝書辭後背撞上堅硬的土地,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然而還沒等他緩一口氣,就感覺一個千斤頂沉沉壓在腰上,與此同時一雙鐵臂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一頭柔軟的紅發在他臉上蹭啊蹭,耳邊傳來少年撕心裂肺的哭聲。

“爹爹!爹爹!大王好想你!大王好想你啊!”

“咳咳……”謝書辭脖子都快被他勒斷了,“你倒是……輕點兒……”

“嗚哇……爹爹……”

謝書辭怎麽也沒想到,懷裏的小奶狗,居然變成一個跟他差不多高的男人,還哭得像條狗似的。

“起來,你要把他勒死了。”

一道冷淡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緊接著,一個滿頭銀發的男人輕鬆揪起他身上哭得昏天黑地的少年。

“爹爹……爹爹……”

少年可憐巴巴地朝謝書辭伸開雙手,隻可惜他後麵有一個鐵麵無私的男人,任由他哭,就是不撒手。

謝書辭捂著脖子狂咳起來,“你想勒死我啊!”

少年嘴角一撇,豆大的眼淚從臉頰滾落,然後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三四歲大的孩童模樣,從銀發男人手裏鑽了下來,然後一把撲在謝書辭身上,緊緊抱住他的大腿不撒手,默默流眼淚。

謝書辭心裏莫名有些發酸,用手掌揉了揉他的頭頂,溫聲道:“好了,別哭了,我帶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好……”小家夥奶聲奶氣地說。

謝書辭牽著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崽子,扭頭尷尬地看向楚歸意二人。

楚歸意含笑看著他,說道:“他很喜歡你。”

謝書辭笑了一聲,“那什麽,可能是我天生麗質平易近人……”

楚歸意不禁輕聲笑了起來。

謝書辭覺得有點奇怪,他雖然一直都是自來熟的性格,但還是第一次和幾個陌生的人待在一起感覺卻那麽從容不迫,好像他們早就相識了一般。

上山的路上,小崽子一直緊緊牽著他的手,哪怕哭得一咯一咯的,都隻敢用另一隻手擦眼淚,小手裏還全是汗水,跟在他們身後的銀發男人不愛多話,卻自發地從謝書辭手裏接過了仙鶴的韁繩。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走上了驚羽山,談論間,謝書辭左右看了看,心裏莫名有種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麽。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來源於什麽,他就是覺得少了什麽,本該有什麽,現在卻沒有。

走到驚羽山的一片密林裏,周圍密密麻麻都是人,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十分混亂的場景。

“叮鈴——”

鈴鐺碰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其中還摻雜著鐵鏈摩擦的聲音。

這道聲音湮滅在人海中,謝書辭卻覺得自己聽得清楚清楚,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那一道聲音。

好熟悉,一切都好熟悉。

楚歸意和楚聞風他覺得很熟悉,突然出現在的大王他也覺得很熟悉,身後的銀發男人他也覺得很熟悉,周圍宛如荒蕪的山丘一般的環境他依然覺得很熟悉。

哪怕是那些光禿禿如同死物一般的驚羽樹他也覺得很熟悉。

他站在原地,牽著大王,茫然四顧。

他來過這裏,他見過這裏,他一定見過!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在擁擠的人群中,一道輕緩的腳步聲悠悠響起。

腳步聲很輕,如同落葉飄落無聲無息,可莫名其妙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謝書辭心上。

隨著腳步的靠近,謝書辭又聽見了鐵鏈摩擦的聲音,那不是鐵鏈和鐵鏈摩擦的聲音,而是鐵鏈和血肉、和骨頭摩擦所發出的讓人脊背發涼的聲音。

除了這個聲音,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離謝書辭遠去,他怔然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在烏泱泱的人群中,一片鮮紅的衣角在地麵飄動,一雙用金色絲線紋著祥雲圖案的長靴踏著一地的泥塵,如同將天上的雲朵踏在腳下一般,緩慢卻堅定地朝謝書辭靠近。

“叮當——”

謝書辭的視線好像被黏在了那個人身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

他的眼神逐漸往上,看見那人鮮紅的衣袍隨著腳下步伐而飄動,風中傳來清晰的鐵鏈摩擦和鈴鐺碰撞的聲音。

當目光停留在那人骨節分明垂落在身側的雙手時,他驚奇地發現那人的食指指腹上露出一截黑色鎖鏈,像是直接鑲嵌進了血肉之中,在幾寸之隔的手背也冒著一截鑲嵌在血肉裏的鎖鏈,謝書辭順著鎖鏈的方向望進他的袖中,隻可惜寬袖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謝書辭心髒驀然一痛,不由得微微弓起身體讓自己好受一些,他看到了那人腰間懸掛著一串青色鈴鐺,隨著他的步伐輕搖慢晃,發出清脆的響聲。

謝書辭好似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了心髒,他怔怔地看著男人向自己靠近,一丁點也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的目光一路往上,當看到男人露出在外麵的脖頸也鑲嵌著鐵鏈時,他繼續向上看,果不其然,和他想象中的一樣,那條該死的鐵鏈穿過了男人身上每一寸血肉,甚至有一部分裸。露在了外麵。

謝書辭感受到了窒息的疼,好似要將他的心活活撕成兩半一般。

那麽

多鐵鏈……穿進血肉骨頭裏……那該是有多疼啊……

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謝書辭朦朧的淚眼,迎上了一雙平靜的眸子。

那雙眸子漆黑卻盛著讓謝書辭心髒滾燙的光,一步一步向謝書辭靠近,直至走到謝書辭麵前,他才停下腳步。

謝書辭看著他臉上的鐵鏈,從左臉延伸到額頭,仿佛跟他的血肉長在一起般。

即使如此,他依然覺得這個人好看得緊,隻要看他一眼,世間萬物都沒有了顏色。

謝書辭想開口說話,喉嚨裏卻像堵著什麽東西,好像他一開口就一定會哭出來。

那人也看著他,看著他臉頰不斷滑落的淚水,抬起手臂,將手掌貼上他的臉頰,拇指拂去滿臉的淚珠。

謝書辭慢慢抓住他的手,感覺到了自己掌中手臂的皮膚下詭異的凸起,意識到那也是一截鎖鏈,他緊緊咬起牙關,他的手舉到麵前來。

男人卻看著他粲然一笑,說:“喜歡嗎?我斷一指送你可好?”

謝書辭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男人的表情很認真,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仿佛隻要謝書辭點頭,他就會立刻斷下一指送給謝書辭。

謝書辭不明白為什麽,僅僅隻是看著男人,看著他身上的傷痕累累,看著他身上鑲嵌在血肉裏的鐵鏈,謝書辭居然會這麽的心疼。

疼得像有一把錐子狠狠捅進他的心髒,在裏麵不停地翻攪,將他的心髒攪得血肉模糊。

謝書辭看著他,甚至有些不敢呼吸,他輕聲問道:“怎麽弄的?”

他像是怕自己的聲音太大會加重男人身上的疼痛一般。

男人看著他,搖頭說:“不疼。”

“你放屁!你他媽說你不疼?這能不疼嗎?啊!這他媽能不疼嗎?”謝書辭一邊說,一邊眼淚刷刷往下掉。

他明明不清楚麵前的男人是誰,也從來沒有見過男人的樣子,可男人身上的傷就像是劃在他心上一般,任何一道傷口,都牽扯著他的心髒。

男人抿起薄唇,似乎是拿他沒辦法了,另一手撫上他的臉頰,壓低上身,輕輕吻去他臉上不斷滾落的淚水,低聲道:“別哭了,帶你看花。”

他的動作十分熟稔,被一個初次見麵的男人當眾之下親吻,謝書辭竟絲毫不覺得唐突,仿佛他們天生就應該如此親密一般。

“看什麽看啊?你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看的!”麵對這個人,麵對這個明明看上去什麽都很陌生的男人,謝書辭卻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

男人無奈地將上身退了回去,說:“乖乖等我一下。”

“我不……”

謝書辭想說自己不等,但是不知為何又有些說不出口。

男人笑了笑,臉上的傷口流下一縷鮮紅的**。

謝書辭看得眼眶發紅,“別笑了!你別笑了!”

“好了。”男人從他麵前退開了些,“我等你這麽多年都不著急,你急什麽?”

“我……”

他等了自己很多年嗎?可是……可是他為什麽一點都不想起來……

男人看著他怔愣的表情,嘴角揚起一抹笑容,說:“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謝書辭回來了。”

因為謝書辭回來了,驚羽花才會在一起盛開。

而驚羽花的盛開,代表著天命的回歸。

謝書辭回來了,輪回冊的主宰回來了。

那些想要通過輪回冊複活的人,那些希望輪回冊可以複活他們的“謝書辭”的人,從今以後,謝書辭就是你們應該奉若神明的人。

男人緩緩錯開謝書辭,走到了他的身後,靠坐在一根枯黃的樹根前。

謝書辭仿佛預感到什麽一般,怔怔地看著天空。

眼前的畫麵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男人坐在地上什麽也沒有做,遍體的傷口向外湧動著鮮血,快速地打濕了他身上鮮紅的衣袍,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落在地麵,一株嫩芽在他的鮮血浸透下快速發芽長大。

空中飄來奇異的香味,大地發出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震動,地麵浮動著一片白色靈力,被風一吹,如同水麵一般波動起來。

突然,一聲迤邐的鳥鳴從地底深處傳來。

驚羽山眾人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驚羽鳥回來了!”

“驚羽鳥真的回來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輪回冊現世,驚羽鳥根本不可能歸巢,除非……”

“天道聖子!除非是天道聖子的召喚……”

“蕭尋回來了!是蕭尋回來了!”

“不、不是蕭尋,他消聲滅跡一百年怎麽可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不是他回來了……是謝書辭回來了!”

“一定是謝書辭回來了!輪回冊的主宰回來了!”

“砰——”

一道巨大的響聲從地麵的結界中傳來,緊接著,一隻渾身燃燒著熊熊烈焰的大鳥衝破結界飛向高空。

尖銳的鳥鳴衝擊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在天空不斷盤旋嘶鳴的火鳥,翅膀在天空拖起一圈一圈的火焰。

這座枯萎了百年來的驚羽山,隨著驚羽鳥的盤旋嘶鳴,長出一片片綠油油的青草,長出一樹一樹青黃的葉子,盛開一朵一朵火紅的花簇。

“砰——”

在眾人的矚目下,第二隻驚羽鳥衝破了結界。

三隻、四隻、五隻……

天空被驚羽鳥翅膀帶起的火焰點亮,地麵被驚羽花的顏色點亮,天空和地麵共融在一片火焰之中,美得讓人窒息。

驚羽鳥的叫聲仿佛從遙遠的地方而來,穿破百年之久的光陰,再一次來到謝書辭麵前。

在驚羽鳥的叫聲中,在這萬人歡呼的場麵裏,謝書辭卻聽見一道清脆悅耳鈴鐺碰撞的聲音。

隨著鈴鐺聲越來越清晰,腦海裏仿佛有一朵驚羽花含苞待放。

隨著最後一隻驚羽鳥衝向高空,那道鈴鐺聲離謝書辭越來越近,仿佛就在他耳邊一般。

“叮當……”

一隻驚羽鳥懸懸地從眾人頭頂掠過,拖起的火焰在地麵留下一道璀璨的痕跡。

就在經過謝書辭上空時,它忽然張開嘴,銜在嘴邊的青色鈴鐺從半空墜落,謝書辭仿佛有所察覺一般,伸出雙手,那串青色的鈴鐺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叮當……”

隨著一聲輕響,謝書辭腦海中的驚羽花綻放,記憶如同洪水衝破閥門一般,在一瞬間瘋狂湧入了腦海。

突如其來的記憶湧入謝書辭的大腦。

過去的畫麵一幀一幀從眼前劃過,清晰地就像發生在昨日一般。

“小瞎子……”謝書辭白著臉喃喃出一個名字。

他怔然地回過頭,看見靠坐在地上,渾身被鮮血浸透的小瞎子,心髒一瞬間被狠狠提起,

“謝安……”

謝書辭努力睜大眼睛,邁著顫抖的步伐向謝安靠近。

滿山的草地和驚羽花如同大火燎原一般,瘋狂在眾人足下蔓延。

謝安背靠著盛開的驚羽樹,身上墜落著驚羽花火紅的花瓣,幾乎與鮮血一般的衣袍融為一體。

聽見謝書辭微弱的喊聲,他緩緩將頭抬起來,鮮血染紅了他的大半張臉,在一片血漬中,左邊臉頰上有著一道清晰可見的淚痕。

他動了動唇瓣,想說什麽,卻沒有發出聲音。

可謝書辭看懂了。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謝書辭泣不成聲,終於在一瞬間之後,撲進了他滿是鮮血的懷抱中。

謝安接著他身體,雙臂緊緊將他嵌入自己的懷中,那般用力,恨不得將他像鎖魂鏈一樣,深深鑲嵌進自己的血肉之中。

“我好想你。”

謝書辭抱著他哭得聲嘶力竭,“你疼不疼啊……怎麽會這樣……你他媽不是說不找我……”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了!謝安……我回來了。”

天空和大地渲染著一片熱情輝煌的烈焰,渺小得如同浮塵一般的人們仰望著萬裏長空。

在絢爛的天空下,兩個被命運裹挾著飄落四方的魂魄緊緊相擁。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