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站立片刻,伸手握住扶手,腳尖試探地邁下樓梯。

“小心!”謝書辭立刻將掌櫃的拋之腦後,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生怕謝安摔下來。

謝安聽不見聲音,舉步維艱地向下走,謝書辭一個箭步跨上樓梯,扶住他的胳膊。

“謝書辭?”謝書空洞的瞳孔朝他看來,唇瓣微動,無聲道。

謝書辭點了下頭,又想起小瞎子看不見,撈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道:“嗯,是我。你怎麽不在房間裏好好待著?摔下來怎麽辦?”

謝安輕搖頭,道:“你去太久,我擔心。”

“我沒事,大夫說隻是有點瘀血,揉散就好了。”

“以後不要再瞞著我。”

“知道了知道了。”

在外人看來,謝書辭就像是自言自語。

自打謝安一出現,掌櫃的就不敢再說話。

他分明知道謝安眼盲耳聾,卻還是不敢再對謝書辭說什麽。

謝書辭牽引著謝安坐到大堂裏,謝安抓住他的袖口,無聲道:“替我問一下掌櫃,可否借紙墨一用。”

謝書辭不疑有他,自己每天在客棧可以聽書解悶,謝安隻能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可能也想寫寫字兒解悶吧。

他轉身走到櫃台邊,問掌櫃的借了紙墨,阿東一聽,殷勤地跑回房間拿了過來。

謝書辭細心地把紙鋪好,阿東在旁邊磨墨。

就在這時,謝安忽然俯身朝他靠近,等謝書辭抬起頭來,謝安和他距離已經變得非常近了。

謝書辭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逗得阿東哈哈大笑。

謝安鼻翼微動,眉頭輕皺,“謝書辭,你身上有味。”

“……”

謝書辭發誓,在原來的世界他絕對每天都洗澡!在這裏洗澡不怎麽方便,但也就隔一天洗一次,絕對不會有味兒!

大概是謝安神色認真,讓謝書辭有點臊得慌,抓起他的手抵在唇上說:“你懂什麽,這就是男子漢的氣味!”

謝書辭梗著脖子不肯承認。

“男子漢的氣味?我也要聞!”

阿東伸了個小腦袋過來,在謝書辭身邊這裏嗅嗅那裏嗅嗅,最後捏起鼻子,皺巴著小臉,嫌棄道:“小辭哥哥,你身上怎麽全是藥味兒?好難聞啊。”

謝安抿唇輕笑,偏開了頭,但謝書辭將他嘴裏的幾個字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在說:“原來男子漢都有一身藥草味。”

謝書辭瞪了他一眼,又想起他是個小瞎子,壓根看不見。他狐疑地提起胳膊聞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果不其然,一股子藥草味兒,雖然說不上難聞,但就是怪怪的。

可是小瞎子居然取笑自己,這大大刺激了謝小爺的自尊心,他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把阿東拉到身邊來,又把小瞎子的手抓過來貼在阿東臉上。

“阿東,你跟他說,謝小男子漢要去斬妖除魔了,讓他自己在這裏待一會兒,等我凱旋歸來。”謝書辭道。

阿東乖巧地把謝書辭的話重複了一遍。

謝安神色淡淡地將手收回來,將毛筆放在一邊,用拇指摩挲著阿東貼過的地方,朝謝書辭的方向點了下頭,並啟唇:“保重。”

謝書辭:“……”

他怎麽覺著小瞎子越來越氣人了!

謝書辭甩了下袖子,轉身走到櫃台前,跟掌櫃的說自己的要沐浴更衣。

掌櫃的悄悄看了謝安一眼,壓低聲音正想對謝書辭說什麽,卻見不遠處低頭磨墨的謝安忽然頷首偏頭看了過來,他的眼神空洞,瞳孔像披著一層霧衣,看不真切他的情緒,可卻讓人不由得發慌。

掌櫃的心中一震,慌忙地移開了視線,對謝書辭道:“謝公子請到盥洗室稍等片刻。”

謝書辭感覺掌櫃的有點莫名其妙,他說了聲好,下意識回頭看向謝安。謝安正垂頭研墨,臉上神情十分平和,可因為目不能視,雪白的袖口沾上了一點墨漬也未能發現,看著這麽歲月靜好的一幕,謝書辭眼中浮現些許笑意。

小瞎子會跟他開玩笑了,說不定,真的會慢慢放下過去。

謝書辭看了兩眼,回房拿了換洗衣物就去了盥洗室。

大堂裏,阿東拿著小風車趴在桌邊看謝安寫字。

大概是人類天生就喜歡漂亮好看的東西。

就這麽安靜地看著謝安,阿東也不覺得枯燥。

“爹,謝安哥哥不僅長得好看,連寫字都那麽好看!”阿東坐在凳子上,在空中晃動著自己腳丫子,眯起眸子對掌櫃的。

掌櫃的神色不安,卻沒敢說什麽,朝他倉促地笑了一下,“阿東,快回來,別打擾哥哥寫字!”

阿東努嘴,“不!我要看!”

大概覺得謝安哥哥沒聽見自己誇他的話,阿東從凳子上跳下來,蹬著小腿跑到謝安身邊,先是拽了拽他的袖子,謝安無動於衷,依舊在紙上寫著什麽。

阿東年紀還小,認不得幾個字,而且謝安哥哥字跡狂放潦草,不知道在寫什麽。

見謝安哥哥沒搭理自己,阿東用小手抓住他的手,想學小辭哥哥放到自己臉上跟他說話。

謝安輕輕一抬手臂,掙脫了他的小手。

隨後拿起桌上寫了幾個字的宣紙遞給他,指了指掌櫃的方向,示意他拿過去。

阿東原本還有點委屈,謝安哥哥不讓他碰,見他把寫了字的紙遞給自己,還讓他拿給爹看,他一下子就不委屈了,拿著紙高高興興地跑到爹麵前,把紙高高舉起,說:“爹,快看,謝安哥哥寫的字!”

掌櫃的看清紙上寫的是什麽,臉色驟變,瞬間失去了血色,他一把將紙搶過來撕得粉碎。

阿東疑惑地問:“爹,你幹什麽啊?”

掌櫃的畏懼地看了謝安一眼,勉強笑道:“謝安哥哥寫錯了幾個字。阿東,天快黑了,你先回房間,一會兒爹給你把飯送過去。”

“哦……”

謝書辭洗到一半,發現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盥洗室隻有兩盞燭台,在房間角落裏亮著幽光。偏偏盥洗室的位置很偏僻,周圍都沒什麽人,聽不見一點腳步聲。

謝書辭在現代世界裏長大,晚上睡覺都得開著台燈,這會兒在一個陌生地方,四周安靜如雞,盥洗室裏隻有一點幽光,燭火倒映在屏風上,像兩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時而被風吹動,立刻張著它們的血盆大口跳動起來。

謝書辭以往看的那些恐怖電影情節,全部浮現在了腦海裏,他渾身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他看著光線明明暗暗的房間,心情緊張到了極點,生怕從哪個角落裏蹦出個什麽東西,一邊手忙腳亂地擦洗身子,嘴裏默念:“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啊——救命啊!”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

刺耳淒厲的尖叫聲劃破了靜謐的夜空,徹底斬斷了謝書辭腦子裏緊緊繃起的那根弦,“臥槽!”

謝書辭大叫起來,他一把步跨出浴桶,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正正摔在了地麵。女人的尖叫聲還在繼續,裹挾著無盡驚恐,嚇得謝書辭兩行生理性的清淚飆了出來,他顧不上疼痛從地上爬了起來,往外跑的途中路過屏風,隨手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撞開房門就跑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謝書辭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麽害怕過,他四周都沒有燭光,身後一片黑暗,他不敢回頭看,就像身後有鬼在追一樣,隻知道往有光的地方跑。

謝書辭的尖叫聲和女人的尖叫聲摻雜在一起,似乎還有無數道淩亂又沉重的腳步聲。

“救人!”

“快!”

“啊啊啊……”謝書辭跑出了客棧後院,剛進大堂就猛地撲在了一個人的懷裏。

“嗚……”謝書辭臉上淚痕未幹,緊緊抓住身前之人的衣服,使勁往人懷裏鑽,好像恨不得鑽進人家衣服裏。

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謝書辭瞬間認出了是謝安。他便更加肆無忌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雙手緊緊勾著謝安的脖子,整個身體貼在謝安身上,還在不斷往他懷裏擠,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受驚的心。

“操……嚇死我了……”

“不準笑話我……”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謝安似乎也認出了謝書辭,無奈地任由他抱著,感覺到謝書辭身體在不斷顫抖,遲疑片刻後,用大掌輕輕蓋住他的後腦勺,安撫地順著頭頂往背部輕撫。

未擦幹的水珠浸透了衣服,溫熱的皮膚貼著他的胸膛,觸感格外地真實,謝安意識到了什麽,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這一停頓,身體各處的感觀就更加清晰。

偏偏謝書辭還不知死活地在他身上亂蹭!

謝書辭還沒從驚恐中緩過神來,雙手摟著謝安的脖子,像抓著最後一根浮木。可這時,他忽然感覺到謝安的身體僵得像塊木頭一樣。

他淚眼朦朧地從謝安懷裏抬起頭,肩上薄薄的外衣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到蝴蝶骨,眼看著就要掉在地上,謝安一把按在他的背後,抓住了即將掉落的衣服。

謝書辭遲鈍的腦子也反應過來了。

他剛才跑得急,從屏風上順了一件衣服就跑出來。

現在……

他什麽都沒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