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終於到了路柳山莊正廳,廳內掛著巨幅篇額,金漆朱底,門上紅紙金字對聯,廳內陳設豪華富麗,檀香木桌椅,椅上是黃底黑紋虎皮,尤其是正中兩張椅上的純白虎皮,更是罕見。地鋪紅色滾花絨氈,桌上是景德鎮薄胎細瓷,白膩細致得透明,幾上是無錫紫砂壺茶具,造型古樸,雕花盤龍。一時看得舒木楚和尉遲筱雪雙目發直,對於這些豪華陳設,他們自然不懂多少,但氣派是看得出來的。正廳外垂手立著四個衣著鮮麗的小婢,臉帶輕笑,正廳內還有幾個年輕婢女侍立左右,正中兩張椅上,坐著的便是路柳山莊的主人祖涔驊與他的夫人。祖涔驊約摸四十許人,麵容清秀,頦下無須,雖無凶惡之態,卻自有一股威嚴,清雅高貴之氣,自然流露。祖夫人是個容華照人的女子,雖然已至中年,但膚色細膩白晰,姿容秀美,頭上珠翠輕繞,明亮的珠光似乎在她臉上流轉,令她的臉龐看上去隱隱透著一種柔和的光澤。

尉遲恭垂手低頭,微佝著腰走上前;舒木楚也學著他低下頭,雙手放在腿旁,十分規矩;隻有尉遲筱雪不時偷眼抬頭,到處亂瞟。尉遲恭畢恭畢敬地向祖莊主和祖夫人行了禮,垂手退在一旁,二小也學他的模樣,跪下叩頭行禮,嘴裏念著已先背好的祝賀新禧之類的賀詞,心裏卻如百爪撓心,隻想到處觀看。舒木楚尚老實,尉遲筱雪卻是骨碌碌到處轉著眼珠,且不時偷眼看著莊主與夫人。祖夫人令身邊侍婢遞上三個紅包,尉遲恭連聲道謝地收了自己的一份。那侍婢一手掩口輕笑,一手托著黑漆鬆木盤,模樣頗不恭敬。但主人既不嗬責,她便也放肆無憚。

遞到尉遲筱雪麵前時,尉遲筱雪微抬頭,朝她吐吐舌頭做個鬼臉。那侍婢本來也隻有十六七歲,比尉遲筱雪大不了多少,見這小姑娘一臉精靈古怪之色,長得又頗為清秀可人,不由得咭咭笑起來,對她的無禮居然也不生氣。

祖莊主和祖夫人無法見到她的鬼臉,聽見婢女嘻笑,不由微詫。祖莊主倒無甚反應,祖夫人卻微微笑道:“紅兒,你在笑甚麽?鬼鬼祟祟的,有何好笑的事說來我也聽聽。”

那叫紅兒的婢女回頭笑道:“夫人,這小姑娘十分可愛,朝我做了個鬼臉,雖是鄉下孩子,長得卻是動人。”祖夫人笑道:“是麽,你走過來,我瞧瞧。”尉遲恭臉色微變,不知禍福,微側頭臉向尉遲筱雪,微帶慍色。尉遲筱雪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加之對祖夫人頗有好感,聽得夫人喚她,笑嘻嘻的便走上前,又行了個禮,笑嘻嘻地道:“夫人您好!”祖夫人聽她脆生生的東洲土話,微笑道:“你是土生土長的東洲人?”

尉遲筱雪正想口無遮攔的說出自己無父無母,不知家鄉何方的話,隨即想起自己是作為尉遲恭的親戚而入路柳山莊,便急忙改口:“是呀,我家住東洲鄉下,因為自小沒了爹娘,便跟著恭伯來到路柳山莊。”祖夫人溫柔地道:“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就當這裏是自己的家便是。”

尉遲筱雪朝她一笑,道:“夫人,您真是好心腸的人,不像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婦。”

祖夫人微微一怔,微笑道:“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婦又是如何?”尉遲筱雪小嘴一撇,道:“咱們東洲福廣綢緞莊那個黃夫人,一向都凶惡得緊,看到窮人都是愛理不理,有人去他家乞討時,她不但不理睬,有時還放狗咬人……”說到一半忽地住嘴,心想這些事可不能說是自己過往經曆,現在她的身份是尉遲恭的遠房親戚,絕不能讓往事給人知道。她自己雖是作賊心虛,但祖夫人卻未聽出有何異常,隻是微笑道:“為富不仁者,必有惡報,麥家在東洲雖也頗有豪富之名,不過向來強橫,倚勢欺人。前幾年聽說一次意外遭劫,損失過半家財,果然也是報應。”

尉遲筱雪心頭暗笑:“什麽遭劫,就是我幹的好事。誰叫他家喪盡天良,將窮人看得豬狗不如。”祖莊主聽得此言,卻微微皺眉,淡淡道:“夫人,今日春節新禧,不談這等掃興之事。”其實弦外之音卻是讓祖夫人莫道他人長短。祖家的聲望財勢在東洲地界雖幾無人能及,但麥家也非泛泛,祖麥兩家雖無銀錢往來,但祖涔驊素來行事謹慎,絕不願得罪麥家這等有名的豪門富戶,因此對夫人的一句隨口之言也十分不滿。

尉遲筱雪少不更事,祖夫人卻焉得不知丈夫之意,雖心中略有異議,卻也不便在下人之前拂逆丈夫,仍是微微一笑,微頷首道:“是,今日喜慶,且談些歡喜的話題。”話音甫落,便見一個小廝匆匆進門,垂首稟告:“莊主,夫人,趙老爺趙夫人一家來了。”祖夫人麵色微喜:“快請進來。”

隻聽得門外有人笑道:“我們趕著給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請已然自己進來了。”一個女子聲音也笑著道:“今日春節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會怪我這個做妹子的失禮。”她的聲音已近,接著一男一女帶著兩個女孩走進了大廳,男的清臒斯文,女的明麗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紀。女的樣貌與祖夫人有幾分相似,不過看上去顯然比祖夫人要活潑,她一手牽著一個女孩兒,左邊的十六七歲,一雙大大的眼睛頗為靈活,下巴上揚,略帶任性之色;另一個跟尉遲筱雪差不多年紀,身材纖弱,膚白如雪,姿容秀美,雖然年紀尚幼,但看上去已是個美人胚子。祖莊主與祖夫人見了他們,麵色十分歡喜,從椅中站了起來,向他們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子,看他們不用通報便能自由出入路柳山莊,顯是與祖家關係甚近。

尉遲筱雪好奇的看著他們,那兩個女孩兒衣著光鮮,均是湖緞小襖,蘇繡長裙,頭上珠釵欲墜,耳邊銀環輕晃,項中明珠流光,與如畫的眉目相輝映,真是越看越覺得自慚形穢,她不由得低頭看看自己,雖然是一身嶄新,但布衣布裙,連綰發的也不過是根普通的紅繩,跟二女相比,簡直是雲壤之別。她這年紀已經開始懂得愛美,雖然天性並非喜愛奢華,但對於華美炫麗的東西總難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到別人打扮得絢爛錦繡,便不免微覺黯然。連祖莊主和祖夫人和那對中年夫婦在說些什麽都沒再注意,隻是並著雙足,兩隻腳尖不安份的相互踮著,捏著雙手覺得全身不自在。這種感覺在她一生之中從未有過,或許是從未見過年齡相近,穿著如此高貴,長相如此嬌美的小姑娘,或許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總之她覺得極不舒服,想要離開大廳。但她再不懂規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離去,未免讓人斥責為無禮。

但正當尉遲筱雪心思不寧之際,那年幼些的女孩兒卻注意到了她,好奇的側頭看看她和舒木楚,又轉過頭問祖夫人:“姨母,那兩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麽人?我從沒在府上見過。”祖夫人一怔,順著她目光看去,方想起舒木楚和尉遲筱雪還在大廳之中,微微一笑道:“青檸,這兩位哥哥姐姐是尉遲大伯的遠房親戚。”那女孩兒道:“是吹雨樓的尉遲大伯麽?”祖夫人微笑頷首。

那女孩兒朝尉遲筱雪嫣然一笑,道:“姐姐你好,我們一塊去玩行麽?”她身邊年長些的女孩兒看了二人一眼,麵色微沉,語氣明顯不悅:“青檸,你這丫頭沒規沒矩,還沒給姨父姨母,表哥拜完年便隻想著玩兒,和這些……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麽?”她原本多半是要說些仆傭,身份低微之類的話,但自幼家教甚嚴,她家素來注重禮節,不便在姨母莊上隨便說些瞧不起奴仆的話語,便將這些話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尉遲筱雪如何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尉遲筱雪火爆的脾氣,便要發作,但今日新禧,又礙於尉遲恭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氣,淡淡道:“木楚哥哥,我們自回聽風榭去罷了。”

舒木楚上前行了一禮,道:“莊主,莊主夫人,我們先行退下了。”祖莊主隨意揮了揮手,他本性端嚴,寡言少語,對仆人就更懶得多話。祖夫人卻隨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們陪青檸去玩吧,她從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不與她為伍,今兒難得有你們這兩個伴兒,她定然高興。小孩子家無所謂生不生份,幾句話便能混熟。”她這幾句話一說,那年長的女孩臉色更為沉暗,卻不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兒便歡喜地上前拉著尉遲筱雪的手,尉遲筱雪不得已便被她牽著走了出去,舒木楚怕她說話做事會出岔子,隻得跟了過去。

一路上恭謹肅立的小廝丫環不在少數,看見那女孩兒牽著尉遲筱雪的手,都頗感驚訝,但尊卑有別,均不敢相詢,隻是畢恭畢敬的叫一聲:“表小姐!”那女孩兒隻是點點頭,朝他們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發財!新年快樂!”她拉著尉遲筱雪快步走了幾條回廊,繞過幾個庭院,來到一片諾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蠟梅,但像路柳山莊這般大的梅林,尉遲筱雪還從未見過,一眼望去,竟是不著邊際,早春的寒意浸著冰冷的空氣,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讓人沉醉,微風一送,沁人心脾。尉遲筱雪不禁閉了閉雙目,深吸了口氣,覺得這梅林中的氣息有種清涼透心的感覺。舒木楚見了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間若有所思,似乎在遙遠的記憶中有著與這樣的梅林有關的東西。聽風榭原也種了許多梅花,但卻是早春的紅梅,而且規模比之這片梅林相去甚遠,而且蠟梅清香遠送千裏,比紅梅更為誘人。舒木楚心中怔忡:“我原見了聽風榭的紅梅,並無甚感覺,但見到這片梅林,便覺得有所不同,究竟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卻始終毫無記憶。他獨思索間,兩個小姑娘已經相談甚歡了。

那小姑娘一口吳儂軟語,顯然並非東洲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麽名字?我姓趙,小名叫青檸,就是青檸的青檸。”尉遲筱雪笑道:“我複姓尉遲,人家都叫我筱雪。”趙青檸道:“我今年十三歲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長一歲,看來你真的得叫我姐姐。”尉遲筱雪問道:“你爹娘和莊主是什麽關係?”趙青檸笑道:“莊主夫人是我姨母啊,莊主當然是我姨父。我們來給姨父姨母拜年來著。平日裏都沒有人陪我玩,難得今日遇上姐姐。”

趙青檸性情隨和,沒半分大家小姐的架子,很快兩人便談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個不停,尉遲筱雪原先麵對趙青檸的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漸淡了。舒木楚卻一直沉默地呆在一邊,坐在一株梅樹下,仰麵向天,不知思索些什麽。兩個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發現還有個人坐在樹下發呆,不由得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趙青檸好奇地道:“這位哥哥怎麽不說話?呆呆的坐了這麽久想些什麽?”尉遲筱雪一轉頭,也是頗感訝異,叫了兩聲:“木楚哥哥,木楚哥哥!”

舒木楚猶如未聞,一動不動。尉遲筱雪提高聲音,走上前在他耳朵邊大喊了一聲:“木楚哥哥!”舒木楚給她嚇了一跳,陡然跳了起來,一副張惶失措的樣子,大失常態。尉遲筱雪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著道:“師父常叫我們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可是你卻發呆發成這般模樣,想什麽想得入了神,居然這半天一動不動?”舒木楚怔了怔,回過神來,搖搖頭道:“沒事,沒事。”不過神色間顯然有幾分牽強。尉遲筱雪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願意說,身邊又有外人在,也不便追問,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趙青檸,道:“既然沒事就陪我們一塊去玩耍,我在路柳山莊呆了四年,竟然從未到處逛過,這裏的莊院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呢,這麽大這麽好看的院子,我看麥家也沒有。若不是趙家妹子帶我們到處走走,我還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來這麽美,比太湖畔還美。”她這幾年在聽風榭不敢外出,早已悶得慌了,今日一有機會到處亂轉,便如脫韁野馬一般,況且路柳山莊風景如畫,山水怡人,確實讓人胸襟為之一爽。舒木楚隨著她們到處閑逛,看著亭台樓閣,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樸質拙,聽著兩個花齡少女無憂無慮的談天說地,漸漸地也將剛剛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拋之腦後了。

興致高時,三人便忘記了時日漸晚,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前幾日下了一些薄薄積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樹枝間不時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積雪映著夕陽的餘暉,格外綺麗多姿。尉遲筱雪與趙青檸互相扔著雪團,談到童年之事,興高采烈之際,忽然來了一句:“他奶奶的!”趙青檸怔了一怔,問道:“什麽他奶奶的?”她自幼稟承家訓,禮教甚嚴,所讀的書也不外詩詞禮儀,身邊的人除了長輩便是下人,誰也不會在她麵前說什麽粗話。她一時間,尚未能明白什麽是“他奶奶的”,尉遲筱雪也是一怔,隨即想到她身份畢竟與自己不同,立即岔開話題,做了個鬼臉道:“就是很高興的意思!”趙青檸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問道:“真的麽?怎麽有人這樣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尉遲筱雪忍著笑,一本正經道:“是呀,我們東洲鄉下話就是這樣,還有……”她本想再胡亂說幾句,忽見舒木楚正向她瞪視,頗有不悅之意,下半截話便吞落了肚,別過頭去,偷偷發笑。舒木楚搖了搖頭,他對尉遲筱雪實在是無可奈何,平日裏教她讀書寫字,讓她學得斯文安靜些,她卻從來不理,或者是口中諾諾,轉眼又是原形畢露。平日粗魯成性,自然不慎便會流露本性。趙青檸卻完全不知他們兩各懷心思,隻是見二人突然間同時沉默,不由奇怪,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詢問之際,隻聽得有人遠遠地叫:“表小姐,表小姐,莊主和夫人說天色已晚,請您回去。”三個孩子看見一個家丁正匆匆的向他們奔過來。趙青檸微微一笑,回首道:“我們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們吃飯。”尉遲筱雪吐了吐舌頭,低聲道:“那是等你吃飯,可不是等我們。”趙青檸沒聽清她說什麽,問了一遍,尉遲筱雪卻若無其事的徑向來時路走去。舒木楚對趙青檸道:“不必理她,成天胡說八道的。”趙青檸嫣然一笑,笑容如花,雖是小小年紀,已頗有楚楚動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