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漸漸走近莊院,路柳山莊的正院肅風院已漸近,來時舒木楚和尉遲筱雪自偏廳側廊進入,離開時也未回頭看,此時第一次正麵見到肅風院的前院,黑木金字篇額,門口矗立著兩隻龐大的石獸,卻不是像麥家那樣的石獅,形狀有點類似麒麟,卻從所未見。夕陽下顯得頗為威武猙獰,微暗的天色使院子裏顯得格外沉靜肅穆。祖涔驊性情內斂穩重,性喜安靜,因此院子裏極少噪雜之聲,即便是年初一也不例外。舒木楚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腳步,連氣息都收斂的勻淨起來,生怕出氣太大而引起他人反感。院內垂手侍立的家丁婢女也都是靜悄悄地站著,看見他們均垂首行禮:“表小姐好!”

趙青檸微笑頷首,隱然有大家風範。尉遲筱雪瞧在眼裏,心中不免嘀咕:“好大架子!”她可不似舒木楚一般,走路大搖大擺不說,腳步還故意重重地,在寧靜的院子中顯得格外引人側目,她卻毫無顧忌地跟在趙青檸身後,就這般走進祖家用餐的西廳。

一進廳內,發覺廳內許多人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而坐,目光齊齊的落在她身上,上席是祖莊主夫婦,賓客席上是趙氏夫婦,其次是一個未曾見過的少年和趙青檸的姐姐趙蓓子。廳兩側站著左右各6名婢女隨侍在旁,均都盯著她看。顯然這般的場合不適合她和舒木楚闖進來,尤其她的腳步聲還震天響。舒木楚見情勢不對,一把拉住尉遲筱雪,心中微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想如何向莊主告退之際,尉遲筱雪已搶先開口:“都瞪著我做什麽?我臉上長花麽?我知道你們打算吃飯,可是你們也不用這樣瞪著我,我可也沒打算在這裏蹭飯吃,你們不用擔心。”

在她看來,不過吃頓飯罷了,幼時隨地就能填飽肚子,跟著尉遲恭後,雖然正經地坐在桌邊吃飯了,可三個人也是隨意得很,吃飯時坐姿不雅也好,隨便說話也好,都沒人管她,誰知吃飯竟有這般陣勢,吃個飯也好似探討大事似的,一家子正經規矩地坐著,碗筷整齊,隨時有人伺候,舉手投足還得注意禮儀規矩,且安靜得沒有半絲聲音。

她此言一出,眾人麵上的神色各有變化,下人驚愕的有之,憤怒的有之,暗笑的有之。而主人麵上都頗為不悅,包括祖夫人一向溫柔淡雅,此時也現驚訝之色,但驚訝外還微覺好笑,卻不便笑出來。趙青檸的父親趙韞微慍道:“青兒,大家都在等你,快快坐好。”祖莊主雖未有明顯的惱怒和不快寫在臉上,但眼神中已頗為不善。那少年和趙蓓子臉上的不悅便十分明顯,到底是年少氣盛,尚不懂掩飾。趙蓓子尖聲道:“青兒,你怎麽和這般不懂規矩的孩子一起玩耍?瞧你一身濕濕的,還不快坐過來,仔細回家剝你的皮。”她的聲調格外尖而銳,雖非十分大聲,但聽起來極不舒服,不知是故意捏著嗓子說話,還是天生這般。旁邊那少年道:“表妹,你別怪青檸了,她小孩子家懂什麽,都是這兩個鄉下野孩子不懂規矩。待我打發他們去。”說罷站起身,向二人走來。

這兩句話可激怒了尉遲筱雪,她踏上一步,昂頭道:“你待怎樣?我又不是你家養的貓狗,你打發誰呢?”趙青檸急急走上前,攔在那少年跟前道:“表哥,她是我的朋友,說話直爽一些,卻絕無惡意,是我帶他們來此,既然是朋友,就應以禮相待,人無貴賤之分,不應該歧視他們是下人。”那少年正是祖涔驊的獨子祖暮年,路柳山莊的少莊主,自來是驕傲慣了,哪裏瞧得起舒木楚和尉遲筱雪這等出身卑微之人,臉上已明顯有不屑和厭惡之色,但礙於表妹顏色,不便發作,淡淡道:“既是青檸的朋友,那麽便請去小花廳吧,祥兒,給他們準備晚餐,帶他們下去。”一個婢女應了一聲,便走了上來,作個手勢,雖然禮數周全,但臉上殊無恭謹之色。

尉遲筱雪如何看不出?她扭頭便走,心想:“這家人好生勢利,個個叫人討厭。”舒木楚見她沒再擰勁,心中暗鬆口氣,跟著向外走去。尚未走到門口,隻聽趙青檸道:“表哥,姊姊,今天我真高興,從來沒人陪我玩得這般開心過!”這一句話登時令得席上人人失色,趙蓓子刷地站了起來,臉上漲得通紅。祖暮年臉色極為難看,低聲道:“誰教你說這等難聽的話?”趙青檸怔了一怔,道:“沒有人教我呀,我聽尉遲姐姐這樣說,我也就這麽學呀,有何不妥?”趙夫人臉現尷尬之色,趙韞怒道:“胡說什麽?過來坐下!女孩子家說這等無禮粗俗之言,豈不令人恥笑!”趙青檸隱隱覺得自己說的不是好話,不由得甚是不安,低著頭慢慢走上前。趙韞向尉遲筱雪掃了一眼,一方麵甚為憤怒,另一方麵卻礙於她是祖家的人,不便過份指責,但一臉不悅已自顯然。祖涔驊見是自家的下人帶壞侄女,在小姨子和連襟麵前顏麵掃盡,心中更怒,但他一向深沉,不易看出喜怒哀樂,隻是一張臉比鐵還沉,看著尉遲筱雪道:“那孩子,你過來。”

尉遲筱雪也看出情形不對,但卻毫無懼意,轉身昂然走上前去,說道:“是我告訴她,那隻是鄉下土話,她也不懂分辨,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平日也是這般說慣的。”祖涔驊緩緩道:“你既知是鄉下粗話,為何還要教青兒?”尉遲筱雪道:“也不過一句話而已,你們這等高貴的人也許介意,在我們看來正常之極,市井間誰不說這樣的話,算不得什麽粗話,反正我從小到大習慣這樣說了,改不了口,不過我可沒教她跟我學。”祖涔驊無論在東洲當地或武林之中,均是頗有名望,說出話來都是有斤有兩的,豈知在這樣一個無知的孩子麵前,竟然奈何不得,罵也不是,打也不是,嗬責罷她不懂,過份責罰罷對一個孩子又嫌過份。祖家雖是當地望族,但祖涔驊素來極重聲譽,待下人向來以和善著稱,並不似一般富豪之家,當牛馬畜生一般使喚責罰,一時間,竟也不知如何處置這半大的孩子。瞧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跟她講道理多半也是行不通,不由得一時語滯,但若不處罰,則對妹夫一家無法交代。

舒木楚看情形不對,也快步折回,站在尉遲筱雪身前,道:“莊主莫見怪,我妹子向來是這樣,我們幼失怙持,無人教誨,不懂太多道理,她其實並無心教壞表小姐,隻是鄉下孩子不懂規矩罷了。莊主念她年幼,有何責罰我替她領受。”祖涔驊聽他言語斯文有禮,不由詫然,轉頭凝視他片刻,眼中微有驚訝之色。半晌淡淡道:“你替她領受責罰?你可知會有何等責罰?”舒木楚低頭道:“無論是何責罰,木楚都願意代領,木楚知道我妹妹言語失禮,行為魯莽,衝撞莊主及趙夫人一家,是以不敢辯解。”尉遲筱雪一扭頭,道:“木楚哥哥,禍是我闖的,何用你替我頂罪,就算我無禮衝撞他們好了,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他們能把我怎麽樣,你不用替我領受。”舒木楚臉一沉,狠狠瞪她一眼。尉遲筱雪撇了撇嘴,兀自想要說話,卻給舒木楚大力捏了一下手心,一痛之下呲牙咧嘴,終於沒有再開口。

祖涔驊卻似乎對舒木楚頗有興趣,一直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他,邊打量著邊問:“你們可都是恭伯家的親戚?”舒木楚恭謹地答道:“是,我們是恭伯家遠房親戚。”祖涔驊又問:“你們可是兄妹?”舒木楚遲疑一下,答道:“我們是表兄妹。”他知道自己和尉遲筱雪長得不像,倘若說是親兄妹,怕惹人懷疑。祖涔驊點點頭道:“既是恭伯家的親戚,在祖家莊住了幾年,怎地你言語有禮,她卻如此粗俗?”舒木楚麵上一紅,道:“我妹子自幼不愛讀書,我是父母未過世時識了幾個字,自己念的書。吹雨樓上藏書甚多,我無事便去翻看,因此稍知些禮數。”祖涔驊皺眉道:“你常去吹雨樓看書?”舒木楚聽他語音中似有不快,偷眼看了一下,發現他麵色第一次顯得有些難看,心下不安,低聲應道:“是!”祖涔驊“嘿”的一聲,也不知是何用意。祖夫人的麵色卻也變得有些難看,但依舊柔聲細語地道:“以後不可再去吹雨樓亂翻書籍,知道沒有?”舒木楚答應了,發覺自己去吹雨樓看書一事,似乎比尉遲筱雪闖的禍更大,不知將要接受如何處置,一顆心便七上八下地。正自思慮間,卻聽祖涔驊道:“你原本是恭伯家的親戚,不是我祖家的下人,不過你既願意代你妹子受罰,那便罰你在莊中做三年小廝,你喜歡看書,以後便負責我書房的打掃清潔,端茶斟水,工錢與別人一樣,不過做的不好便從你月錢裏扣。”舒木楚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著祖涔驊,一片茫然。

祖涔驊道:“怎麽,你不願意?”舒木楚忙著:“不不,我願意,我願意!”心中卻奇怪之極,暗想:“這份差使十分簡單,而且工錢不少,算不上什麽懲罰,為何莊主如此輕易就原宥了我們?”尉遲筱雪卻和他想的不一樣,大聲道:“幹嘛要給人家作小廝?我們雖生來貧窮,卻也不做低三下四之事……”一句話沒說完已給舒木楚捂住了嘴巴。舒木楚道:“蒙莊主不罪之恩,我先帶我妹子回聽風榭,明日一早我自來聽候莊主吩咐。”

祖涔驊點一點頭,揮揮手道:“去吧去吧,這女孩子嘴巴尖酸得很,以後不要帶她來肅風院了。”舒木楚不敢答話,隻得連連點頭,硬是將尉遲筱雪拽了出去。尉遲筱雪極為不服,掙紮著跟他出了大廳,又跳又蹦,尚未到肅風院門口,舒木楚便覺手上一痛,原來給她咬了一口,不得已鬆開她。尉遲筱雪秀眉一軒,大聲道:“你幹嘛拽我?為什麽要做祖家的下人?一句話而已,算得什麽錯?再說就算錯,做錯事的人也是我,又不是你,你為什麽要乖乖聽人家的話做小廝?”舒木楚沉著臉道:“你再鬧就自個去鬧個夠,以後永遠不要再理我!”這一招果然靈驗,尉遲筱雪終於閉了口,一語不發地跟在他身後,向聽風榭的方向走回去。一路上舒木楚見她不吱聲,便緩了顏色教訓道:“我們畢竟寄人籬下,就算我們自己什麽都不顧,豈能不顧恭伯?他一把年紀倘若因我們的事受到責罰或是被祖家辭了,你該當如何?再說做小廝也並不丟人,好歹是憑著自己雙手做事,有錢拿也有飯吃,哪裏就低人一等?”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道理,尉遲筱雪始終板著臉不理睬他,但心裏也不免覺得他說的話未必完全無理。

卻說舒木楚和尉遲筱雪走後,祖暮年也在問他父親:“爹爹,你怎地這麽便宜了他們?這兩個鄉下野孩子,若不教訓,豈不墮了我祖家之名?叫他做一年小廝,這哪裏算是責罰嘛!”祖涔驊沉著臉道:“那你打算怎地?今兒是年初一,你想將他們送官押辦,還是打個皮開肉綻?我祖家的威名也不是仗勢壓人而得來。”祖暮年心下雖有不服,但素懼父親威嚴,終於閉口不語。趙氏夫婦心中其實也與祖暮年一樣覺得有些詫異,但聽得他這般斥責兒子,自也不便再問,心中均想:“姐夫看上去雖是不苟言笑,其實剛直寬厚,並不是為難他人的人,也難怪路柳山莊素以仁善待人而聞名。”

舒木楚回到聽風榭,天色已黑,尉遲恭已自吃了晚飯,坐在油燈下悠閑自得地哼著小曲兒,見他們回來,指指桌上酒菜,說道:“那是給你們兩個小家夥留著的,我已經吃過了。”尉遲筱雪一言不發,坐下吃飯。胡亂扒了兩口,端起酒壺倒滿一碗,仰頭就灌。尉遲恭平素便愛喝二盅,尉遲筱雪受他熏染,不免也沾上幾分嗜酒的習氣,舒木楚卻認為這杯中之物是穿腸毒藥,素來不沾。尉遲恭哼得一會小曲,聽二小一聲不作,便覺得奇怪,轉頭看著他們,見他們神色有異,便知有事,問道:“你們兩個去了一趟肅風院,便玩得傻了?怎麽丫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舒木楚看看尉遲筱雪,吸了一口氣,放下碗筷,將白日之事一一告訴了尉遲恭。尉遲恭靜靜聽他說完,緩緩道:“那你明日去肅風院書房伺候吧。”舒木楚沒想到尉遲恭的反應如此平淡簡單,不由怔了一怔。再看看尉遲筱雪,卻見她猶自在生氣,悶聲喝酒,不由得搖了搖頭。

次日,舒木楚果然起早便去了肅風院,他並不知道肅風院的書房在何處,向肅風院的總管齊大詢問之後,齊大立時便知,顯然祖涔驊曾向他吩咐過此事。他將舒木楚帶到書房門口,指著門內說:“這裏便是莊主的書房,莊主平日甚少來此。”又指著隔壁一間小屋道:“那裏堆放打掃的雜物,你自己去取。雖然莊主少來,但你也不可偷懶,莊主素來愛潔,倘若哪一日到此發現你打掃得不幹淨,定會責罰。”舒木楚諾諾應是,看看他遠去的背影,又看看書房,走了進去。祖涔驊的書房果然與聽風榭的書房大不一樣,且不說豪華規模,單看藏書已不知比聽風榭內多了多少倍。他再走近些,仔細看一下一排排的書架,發現書架上均有分類標誌,居然星相醫卜,文史詞賦,無一不全,令他歎為觀止。他在書房走了一圈,猛然驚醒自已的職責,忙走出去找出打掃之物,上上下下忙碌起來。其實書房已經十分潔淨,但他還是細心將每個角落都擦試一遍,不敢怠慢。書房雖大,畢竟隻有一間,加之本來幹淨,不需多時便打掃完畢。舒木楚閑下來覺得無聊,開始翻閱架上書籍。他原本愛讀書,一讀之下,漸漸忘了時辰,竟連午飯也未吃,一直就讀到日頭西斜。這書房所在處十分僻靜,既是書房便需要安寧,不受人打擾,所以四周並無他人進出,整個院子裏早有人先已打掃過,是以竟然無人來打擾舒木楚讀書,自然更無人叫他吃飯。他看著書忘了時辰,也不覺得饑餓。

舒木楚正看得入神之際,忽聽得有人“咦”了一聲。他吃了一驚,這裏從早到下午都是安靜之極,突然有了人聲,不免將他嚇了一跳,手一抖,手中書掉在地上,他也驚跳了起來。卻見祖涔驊充滿詫異地站在門口,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