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木楚訥訥道:“我……我在看書……”

祖涔驊道:“你打掃完了沒有?”舒木楚忙道:“我早就打掃完了,莊主你可以檢查。”

祖涔驊四顧一下,點點頭:“不錯,確實打掃得很幹淨,不過你既打掃完了,為何不回聽風榭去?卻還在這裏逗留?”

舒木楚這才發覺天色已晚,日頭西沉,不由啊喲一聲道:“原來這麽晚了,我……我不知道啊,我在這裏等著,我……”他摸摸頭,一時訥訥不能成語。祖涔驊道:“你到現在還未吃午飯?”舒木楚點點頭,有幾分羞赧,說道:“我隻是想看一下書,誰知一看就忘了時辰……這份差使也太輕鬆了,我隻一會就做完了,不知如何是好,就翻了一下這裏的藏書……”祖涔驊微微一笑,道:“沒事,你這麽愛看書,一看就看到連飯也不記得吃,以後可得帶上吃的來這裏了。”舒木楚臉上一紅,自認識祖涔驊以來,第一次見他如此和藹地說話,不免有幾分受寵若驚。

祖涔驊道:“以後你可以隨時來這裏看書,自己帶點吃的來。或者帶書回去看也行。”舒木楚更是吃驚,忙拜倒在地,說道:“多謝莊主!”他心中充滿感激,說此話的時候自然也語出至誠。祖涔驊將他扶起,輕輕歎息一聲:“若我的兒子也能像你多好!他偏生既不愛念書,習武也不用心,總是喜歡貪玩,雖則比你年長幾歲,但還不若你懂事,總讓我操心也罷了,我看他的模樣,估計也不會有大出息。”說罷搖了搖頭,又是一聲歎息。

舒木楚怔了一怔,道:“公子可是上次我在肅風院所見的那位?”祖涔驊點點頭,緩緩道:“不說這些了,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是。”舒木楚恭謹地垂手立著,祖涔驊轉身走了出去。舒木楚直待他走的人影不見,這才將看了一半的一卷書放入懷中,回到聽風榭。自此後,他每日照常去聽風榭打掃讀書,晚上仍然偷偷出去練武,每日睡眠時間隻有二個時辰,不過幸好他年輕,倒也無所謂。

轉眼過去半年,這日舒木楚照常來肅風院打掃書房,卻一踏近便聽得人聲,不由詫然。待得走近,才見祖涔驊竟然一早來到書房,更奇怪的是祖暮年竟然也在。祖暮年低著頭,模樣十分恭順,祖涔驊麵有不愉之色,似是在教訓兒子。舒木楚見氣氛不對,掉轉頭想要離開,祖涔驊卻已看見他,招手道:“你進來。”舒木楚隻得走了進去。

祖涔驊道:“我今日帶你來,就是讓你跟他學學。”這話顯然不是對舒木楚說的,可似乎也不像對他兒子說的,舒木楚正納悶間,祖暮年已猛然抬頭,滿麵驚愕之色,不敢置信地朝舒木楚看看,又看看父親。祖涔驊喝道:“看什麽,聽不懂我的話?還是不認識這位小兄弟?”祖暮年瞪大眼道:“小兄弟?……他……他不是在書房打雜的小廝麽?”祖涔驊道:“沒人說他不是小廝,不過一個小廝也要比你強得多!看看你沒出息的樣子!”祖暮年怒道:“爹拿我跟一個小廝比,是何用意?還讓我跟他學,簡直是……簡直是……”他一時似乎想不到適合的措辭,但憤怒之情溢於顏色。祖涔驊冷冷道:“這便生氣了麽?那麽你不光是學識和態度了,連氣度都不及人家。”祖暮年一時竟不知回答什麽,氣得不住喘氣,不過他素來畏懼父親,不敢過多頂撞。

祖涔驊冷冷道:“你可知這位小兄弟每天在這裏讀多少書?你自己家中藏書萬卷,可是卷卷如新,你翻過幾本?習文不成也罷,你說喜歡習武,那你就專心習武罷了。可是你的功夫至今隻能對付地痞流氓,我祖家百年聲譽遲早要在你手上毀於一旦!你爹爹在世之時,江湖中人還得給我幾分薄麵,哪日我不在了,不知你會將路柳山莊變成何樣!文不成武不就,我祖涔驊無論在東洲地界還是江湖之中,都還算有些微名,可你非但未曾為我爭光,反而將我的麵子丟得精光,遲早要變得與市井紈絝子弟一般無異!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反省!”說罷,他氣得一揮袖,轉身走了出去,將祖暮年丟在書房之中。

舒木楚十分不安,看著祖涔驊遠去的背影,摸了摸頭,有幾分不知所措。他所見的祖涔驊,向來是嚴肅方正,很少如這般激動,今日居然略顯失態,心中的憤怒自是可想而知了。他目送祖涔驊遠去,回過頭看看祖暮年。

祖暮年依舊跪在當地,看樣子他十分懼怕父親,父親叫他跪著反省,他便不敢起身,雖然父親已經離開書房,但懾於父親的威勢,他依然不敢有違父命。見到舒木楚正看著他,一腔怒火登時都要發泄在這小廝身上,大聲地喝罵:“看什麽看,下賤的奴才,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舒木楚給他嚇了一跳,心想:“他給他爹爹責罵一頓,心中卻必然不服,充滿怒火,無處發泄,便朝我出氣。”心中不免升起幾分鄙夷之感,又想:“這種公子哥兒,必是隻知以強權欺壓下人,素來威風慣了的,給他父親責罵也是活該。”這樣想著,他神色間便缺少恭敬之意,也不理祖暮年,自顧自照常打掃起書房來。

舒木楚神情間的不屑和冷淡,自是都留在祖暮年眼中,一時間這位祖少莊主自覺顏麵掃地,對這個無名小廝恨之入骨。

不多時,舒木楚打掃完畢,自行捧了一本書,坐到窗下看書,完全不理會祖暮年。祖暮年自是跪得腰酸膝痛,兼之百無聊賴,不時朝書房外張望,等候父親回來。

日頭漸至當空,祖暮年腹中空空,開始咕咕作響,而舒木楚看著書卻忘記吃飯,坐著一動不動。祖暮年朝他看一眼,心中咒罵:“這臭小子不知是不是存心瞧我難堪,大搖大擺坐在這裏看書,難道還想等著爹來再責罰我時多看場熱鬧?……餓都餓死了,這臭小子怎麽不餓?”他心中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替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哀歎。

又過了半個時辰,祖涔驊的腳步終於漸近。

祖暮年聽得父親熟悉的步聲,如獲大釋一般,立即跪得筆直,一副老實恭順的模樣。祖涔驊進得書房,見到兒子這般模樣,冷哼一聲。但神色間卻緩和了一些,似乎對兒子的表現尚算滿意。

舒木楚立即放下手中書卷,行了一禮,喚了一聲:“莊主。”

祖涔驊點了點頭,算是回應,然後對兒子道:“起來吧,吃過飯後我看你最近劍法學得如何。”祖暮年喜出望外,立刻站了起身。誰知跪得太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舒木楚在他身後,伸手一托他腋下,將他扶住。祖暮年毫不領情,卻回頭怒視一眼,礙於父親在場,不便發作。舒木楚討個沒趣,心想:“早知應該讓你摔跤。”

祖涔驊溫言對舒木楚道:“你還沒吃罷?跟暮年一起去吃飯。”祖暮年吃了一驚,看了舒木楚一眼,心想:“爹今日是怎麽了,對一個下人如此和顏悅色,還要請他一起吃飯!”想到要與一個小廝一同進餐,原本饑腸轆轆地,現在登時食欲全無。

舒木楚亦覺得十分不妥,不安地道:“不用了,我……我回聽風榭去……”

祖涔驊道:“你可是怕我?隻不過一起吃一頓便飯,不必如此拘禮。”說罷轉身出去。舒木楚隻得謝過莊主,跟著他身後走出去。祖暮年亦耷頭耷腦地跟在父親身後。

二人在偏廳中隨便吃了一點,各懷心事地填飽了肚子。待他們吃完,祖涔驊緩緩道:“暮年,去後院與你師兄們一起練劍。”

祖暮年應了一聲,起身離去。祖涔驊對舒木楚道:“你也跟著來。”舒木楚怔了一怔,不明所以。祖涔驊道:“少莊主他們練劍辛苦,你在旁看著,若有需要你就幫他們擦擦汗,遞遞茶水。”舒木楚哦了一聲,跟隨祖氏父子走向後院。

那後院好大一片空場地,是為路柳山莊的練武場,場中五個年輕人一起對練劍法,隻見劍光閃動,身形矯捷,耍得煞是好看。那幾名年輕人顯然是祖涔驊的弟子,祖涔驊隨手指點,他們練得越發努力。祖暮年也隨之加入。與他對練的一名年輕人精悍敏捷,不過數招,祖暮年已有被製之勢,但那年輕人似乎刻意相讓,每每在祖暮年將要落敗之時,他總是劍下留情,始終維持平局。同樣的劍法,自那年輕人手中使來,比祖暮年更為駕輕就熟,更為快捷利落。舒木楚在旁無聊,仔細觀看他們的劍法,覺得天下間劍法頗有相通之處,祖家的劍法與尉遲筱雪教他的劍法時不時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知這般觀看其實是犯了武林中之忌,向來武學名家或門派之間,都喜歡藏私不露。武林中人在授徒教學之時,從無外人旁觀,祖家莊平素亦是如此,因此偌大一個練武場,除了祖涔驊父子與他的親授弟子外,連一個家丁婢女也無。但祖涔驊諒必覺得舒木楚是個鄉下孩子,什麽也不懂,因此對他並無顧忌。

祖涔驊見舒木楚看得專注,便問道:“孩子,你看得懂麽?”舒木楚臉上微紅,答道:“隻是胡亂看看,怎談得上懂,不過看他們耍得好看,便多看幾眼。”祖涔驊嗬嗬一笑,舒木楚不知他為何發笑,不禁有些羞慚,心想:“難道是笑話我看不懂?”但見祖涔驊注視著兒子和徒弟,臉上神情並無取笑之意。

那幾名弟子一直練到日落西山,舒木楚就一直看到天黑,他們專注於練劍,心無旁騖,並未要舒木楚在旁伺候,其實他站著頗為多餘,似乎僅僅是觀看而已。但他看得頗為入神,祖涔驊不時指點弟子劍法中失誤,雖然隻是點撥,但舒木楚從旁看著卻有恍然之感,以前許多苦練而不成的劍法豁然貫通。

祖涔驊道:“天色已晚,大家回去吃飯休息,明日再來。”眾弟子收劍應命,各自散了,有幾人好奇地向舒木楚看看,卻也不作聲。隻有祖暮年朝他狠狠瞪一眼。舒木楚心想:“這位祖少莊主可把我當成眼中釘了,卻不知我哪裏得罪了他。”他向祖涔驊行禮告退,祖涔驊點點頭,緩緩道:“你很愛看他們練劍麽?”

舒木楚怔了怔,不明其意,據實答道:“是啊。”

“那明天起,你打掃完書房若有空便可來觀看,書房那些書你盡可以借回去。”說罷,他轉身離去,轉瞬隻看見暮色中淡淡的背影。祖暮年自跟著父親離去,隻留下舒木楚怔怔地發呆。

回到聽風榭後,舒木楚幾次欲張口將今日之事告訴尉遲恭和尉遲筱雪,但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沒說,隻是夜裏上床後獨自翻來覆去地感到納悶。他始終覺得祖涔驊對他頗為垂青,甚至於垂青得有些過份,但又想不出理由。

接下去的日子裏,舒木楚每日打掃完肅風院的書房就去後院看祖涔驊傳授弟子,便甚少時間再讀那些藏書。祖涔驊每每看他入神,總是並不在意。那些弟子漸漸也習慣了舒木楚在旁,偶爾讓他遞遞手巾擦汗,端些茶水。每日觀察下來,舒木楚發現祖暮年的確是並無多少學武天賦,而且不耐吃苦。或者是因為那些弟子都是祖涔驊千挑萬選出來的,個個聰明刻苦,祖暮年在那些弟子之中便顯得十分平庸。但他畢竟是祖涔驊的兒子,一眾師兄弟都故意讓他幾分,祖涔驊看在眼中,時常皺眉歎息,恨其不爭,但也無法可想。一個人若是笨些,尚有法子可想,可若是天性平庸,又不求上進,那真是無計可施了。

時光如同流水,涓涓的細流靜靜地從眼前過,甚至不易察覺,待已然覺察時,眼前這段流水不是昔日那段,再也無從回頭。

舒木楚日複一日過著平靜的日子,轉眼便是一年,按當日祖涔驊所言他理應不再是祖家的小廝。這日又是新春,路柳山莊上上下下如同往年一般充滿喜慶之氣,舒木楚一如既往地打掃肅風院的書房,並沒有去前院。一邊打掃一邊想著:“三年之期已至,不知祖莊主可會應當日之言,讓我不再打掃書房?”思念及此,竟是悵然有幾分失落之感。他倒也不是做小廝十分上癮,但三年來祖涔驊待他也算是十分親厚。雖然祖涔驊生性肅冷,少言寡語,但神態言語之間對他客客氣氣,絕不似普通小廝。而且每日能在練武場陪同祖家弟子一同練劍,頗有裨益,倘若就此不再做小廝,多半再也不能自由出入肅風院,又要寂冷地呆在聽風榭一日複一日了。想著想著,他微喟了一聲,覺得世間的好事壞事往往如雙生兄弟,捆縛而生,很難擇其一而棄其一。

舒木楚正在想著他的心事時,書房外傳來人聲:“舒木楚,莊主喚你去。”他登時回過神來,愕然道:“喚我去?今日是年初一,喚我去做甚?”

門外立著的是肅風院的金管家,他微微一笑道:“多半是要讓你恢複自由之身,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舒木楚一怔,心想:“果然是來了。”答道:“說不上高興不高興,有得總有失。”

金管家嗬嗬笑道:“說的也是,不做小廝是自由了,可是在路柳山莊做下人,拿的月錢比別人家要多得多了,再說你做的這份又是閑差中的閑差,出去可再也沒這麽好過的日子了。”他以為舒木楚是為了不再有收入而苦惱。

舒木楚淡然一笑,知道跟這些人說話如同對牛彈琴。他仔細擦完手中最後一個書櫃角落,才跟著金管家收拾東西,走去前院。一路走,一路拽直了衣衫,重又想起三年前那尷尬的一幕,心中不由想:“不知還會不會再遇上姓趙的那家人?他們看見我,多半又沒好臉色。”他知道趙家每年年初一都會來路柳山莊拜年,隻是他從未遇上。聽說今年祖莊主便要商議趙家大小姐與祖家少莊主的婚事。這對表兄妹雖未指腹為婚,但自小情投意合,青梅竹馬,雙方長輩看在眼中,都是心知肚明,將他們視為一對。

不多時,到了正廳,舒木楚果然聽見趙氏夫婦說話的聲音,心中暗想:“真是冤家聚首。”但也隻得低著頭,走了進去,心中但願三年不見,他們已忘記了自己。

孰料事與願違,進得廳去,祖莊主叫了一聲:“木楚。”趙夫人立即“咦”了一聲道:“這孩子,不是三年前被姐夫你罰做小廝的那個嗎?”

祖涔驊答道:“正是。這孩子好學上進,聰明努力,雖然出生貧寒,但做事勤快,手腳利落,很是討人喜歡。”趙夫人聽得祖涔驊如此盛讚一個小廝,不由得大為驚訝。她的丈夫趙韞亦是頗為奇怪。他們素來知道這個姐夫甚少欣賞誰,即便是他親傳弟子和兒子,也從未這般掛在嘴邊稱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