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尉遲筱雪閑來無事,其餘三人均已入睡,她躺在**,望著天邊半圓的殘月,清冷孤寂難耐,悄悄起床,獨自一人出門四處遊走。此處離貞豐裏不遠,貞豐裏曆來是江南水鄉古鎮,有水鄉澤國之稱。她不知不覺踏入貞豐裏地界,傍水而行。夜間的河道依然輕舟**漾,隻是寂靜無聲。河道兩旁歌台舞榭,波光流翠,絲竹悅耳。緩步行過富安橋,繼續南行。不知不覺間,行將至苗疆城外沉湖,沿湖而行,視野漸開闊。

此時天色微明,東方由湛藍而漸泛柔紅,天際雲峰崢嶸。轉眼朝陽破雲而出,金光刺目,晴空一碧如洗。眼前一片竹林忽現,風吹竹梢,宛然一片綠波奔湧。尉遲筱雪漸行至竹林深處,回頭再看時,四麵竹濤,無法識別來時之路。她皺眉往回行去,轉了許久仍不見路,開始暗暗駭異。料想曹陽銘與尹蕭天找不到她,多半已在惶急。她思忖片刻,解下刀來,在行過之處的竹子一一劃上記號,慢慢摸索。林中萬縷金光穿過竹葉縫隙灑落在她身上,斑斑駁駁。再轉得幾個圈,日頭漸漸至中天,暖暖的昫陽便開始火辣起來。一半是焦急一半是熱,尉遲筱雪額頭漸滲出細細汗珠,一株株辨認她所作下記號的竹子。繞得久了,她開始漸漸懷疑這竹林似是迷陣,專撿未做過記號的竹子走去。

天色將暮,她終於見到前方有路,長長透了口氣,這才走出竹林。見道上行人,詢問方向,才知自己已走了數十裏路。

待回到宿處,尹蕭天與曹陽銘均不在,白問晴一人吃了飯倚門而望,百無聊賴。見尉遲筱雪回來,高興得跳躍起來:“尉遲妹子,你總算回來了,他們二人尋你一天了,也不知你出了啥意外呢。”

尉遲筱雪笑了一下:“我隻是一人悶得慌,出去走走而已,會出什麽意外?他們去何處尋找我了?”

“我不知道,出去許久了,也該回轉了。”白問晴帶她進屋。尉遲筱雪餓得久了,幾口扒下飯,碗尚未放下,便聽得尹蕭天嚷嚷之聲:“姑奶奶可算回來了,一聲不響消失了一天,我道你被人劫了去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會這麽容易給人劫。”她見尹蕭天一臉焦急,心存歉意,微笑道:“實在是對不住,我一人亂走,結果不知方向,險些兒迷路。”

“是啊,你一人亂走就叫我們二人找了一整天。你倒是尋樂子,還是在尋我們開心?”曹陽銘惡聲惡氣的聲音自門外響起,黑著一張臉,極沒好氣。

尉遲筱雪本來滿心歉意,聽他進門便狠聲斥責,不由得心中不快,白他一眼並未回話。

曹陽銘卻不似尹蕭天性子隨和,見人安在回轉便放下心,他心中一團怒氣憋了一整天無處發泄,見了尉遲筱雪正是好一頓罵:“你以後少給我亂走,既不識東南西北就該老實呆在家中,要出去便叫上我們一道,至少也要支會一聲。舒大哥臨行前囑咐我們照顧好你,若是你走失倒也罷了,卻叫我無法向舒大哥交代。”

最後一句可是惹惱了尉遲筱雪,提及舒木楚便如芒刺在心,刺得她心中生疼。尖銳的痛便轉化為尖銳的怒聲:“我是我,木楚哥哥是木楚哥哥,他又不是我什麽人,你當他是大哥聽他吩咐便罷,卻幹我何事?我愛去哪裏便去哪裏,他在也管不得我,何況是你?我走失了你無法交代那是你的事,我以前從不認識你也長這麽大了,幹麽要你來照顧我?”

“喂,你害我們奔走一天倒還有理了?似你這般凶又不講理的丫頭隻怕將來找不著婆家。若不是舒大哥有所交代,我才懶得理你……”

話聲未落尉遲筱雪已衝出門去,尹蕭天遠遠在後邊跑邊叫,卻轉眼不見了她的蹤影。回轉屋內,尹蕭天歎氣跺腳:“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何苦惹她來?”曹陽銘怒氣衝天,將一張長凳重重放下,卻不料木料不夠結實,給他一頓之下斷掉一隻凳腳。

尉遲筱雪獨自一人遊**至貞豐裏,隨便找了個小客棧住下。次日清晨,她心中鬱結之氣難以遣懷,不知不覺又沿沉湖向竹林方向而去。

尉遲筱雪正自一個人彷徨在湖邊的時候,忽然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快點,快走!”接著一個女聲略帶顫音道:“公子爺似乎發現了,隻怕來不及了!”那男子道:“那更要走快些,現在就算是回去,也是一樣結果,不如快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尉遲筱雪聽得這二人的聲音似曾相識,不由奇怪,轉過身去,遠遠瞧見一男一女匆匆而去,向竹林奔跑,身形甚是迅速。

尉遲筱雪暫時忘記心事,好奇心起,跟著他們奔進林中。她輕功雖然不錯,將三人之間距離漸漸拉近,但居然始終追不上那一男一女,顯然那二人亦非庸手。但前麵那一對男女立即發覺有人跟蹤,回過了頭來。尉遲筱雪一見之下,不由詫異,原來那一男一女卻是連城訣的二個手下,且一臉惶急之色,十分慌張。那幾名青年男女她自是搞不清誰是誰,但必定是連城訣的手下無疑。這二人落單,卻不見其餘六人,自然令她十分訝異。更奇怪的是,他們倒像是在逃避連城訣的追殺似的,因為他們口中提到過“公子爺似乎發現了”。

尉遲筱雪見他們停下奔跑,也漸漸緩下腳步,雙手環抱在胸前,頗為好奇地側著頭看著他們,問道:“你們二個見了鬼似的跑什麽?”

那二人相對看了一眼,臉色十分難看,原本是因奔跑而滿麵通紅,額頭冒汗,此時臉色卻變得微微發白,而且雙目之中漸漸露出凶光,殺機微現。尉遲筱雪暗地裏吃了一驚,不由後退一步,心知連城訣的這幾個手下不似善類,此時似乎奔跑亡命之時,卻被自己發現,不知他們將要如何。念及此處,不禁微覺後悔,暗忖:“早知不必多管閑事,隻當沒看見這二人便罷。一時好奇,隻怕卻將自己置於險境。”想雖如此想,但她也並不十分害怕,隻是警惕之心頓生,全身戒備,盯著對方瞬也不瞬。

那男子緩緩道:“書音,你說該如何?”那女子道:“這還有什麽可想的,自然是殺了她!”她說得十分爽脆利落,似乎提到殺人隻是切豆腐一般輕鬆自然,天經地義。那男子嗯了一聲,二人不約而同地拔劍向尉遲筱雪刺來!兩人出劍都是一般的快捷狠辣,招數卻是要致尉遲筱雪於死地。

尉遲筱雪雖早有防備,但對於他們出手如此迅速,如此狠毒倒也有些始料所不及,她並未正式見過這二人出手,對於二人的劍法之高也頗出意料之外。好在有所提防,她迅速拔出腰間長劍,刷刷回了兩劍,**開他們的劍鋒,但虎口卻被那男子手中的劍震得微微發疼。她心中一凜,使出了全身解數,仍是邊招架邊後退。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此番真是管閑事管出好事來,倘若就此死在此處,卻是死得不明不白,做個冤死鬼。”眼看她漸漸落於下風,那一男一女依舊是招招殺著,步步逼近。他們顯然是配合有素,劍法吻合得十分嚴密,而且心意相通,眼見尉遲筱雪便要血濺當地。

正在危急之時,尉遲筱雪隱隱聽得一聲長嘯,雖然不太清晰,也不明是何處傳來,卻令那對男女麵色大變,招數陡然一緩,劍法紊亂起來。尉遲筱雪見有機可趁,刷刷三劍逼退他們,向後躍開丈餘,脫出他們劍鋒籠罩之下。那二人臉若死灰,竟無心再追殺她。那女子帶著顫音淒然道:“跑不掉了!”那男子看了看她,扔掉手中長劍,將她抱在懷裏,默然無語。那女子也拋下手中長劍,低聲道:“既然必死,也不必多殺無辜,許是我們一生之中作惡甚多,遭此報應!”

尉遲筱雪詫異之極,見他們殺意已消,膽子卻又大了起來,好管閑事之心又起,問道:“你們兩怕什麽?怎麽又不殺我了?”

那女子轉頭看看她,淡淡道:“你快走吧,我們公子爺即刻便到,他現在正在氣頭上,看見你隻怕遷怒於你,到時候你想逃跑便不可能了。”

尉遲筱雪見她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更是覺得不可理解,微笑道:“我現在倒不想逃了,你們公子爺可是在追殺你們?你們做了什麽事讓他如此盛怒,連自己的手下都要殺?”

那男子道:“書音,不用理她。”那女子點點頭。那男子擁著她,轉了身緩緩向林中走去,二人背影頗為蕭索,步履緩慢而略帶蹣跚。尉遲筱雪追上去叫道:“剛才那嘯聲可是你們公子發出的?聽聲音他人離此尚遠,而且他也不知道你們定然會在這個湖畔,絕沒這麽快到的,你們怎不逃跑?”

那二人不理她,繼續向前行。

尉遲筱雪“哼”了一聲道:“你們不理我也罷,本來我可以救你們一命,誰叫你們先是想殺我,現在又不理我。既然如此驕傲,讓你們死了也罷!”這句話果然甚靈,那二人迅速回轉身來,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幾分不信任和疑問之色。

尉遲筱雪“嘿”地一聲,怡然自得地晃著腿,瞟著他們。那女子呆立片刻,鼓起勇氣道:“尉遲姑娘,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她的語氣神情與先前的冷傲決斷判如兩人,怯怯地還帶著幾分乞憐。那男子雖未出言懇求,但眼中也滿是希翼之色。尉遲筱雪並非心胸狹窄記恨之人,但麵前這對男女跟著他們的主人向來做盡壞事,手段毒辣,可說是十分邪惡之人,她卻不得不提防。她靜靜看著他們,並不作聲。

過了片刻,在那對男女看來卻似是過了許久一般,兩人均是汗水涔涔而下。那男子憤然道:“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最多不過是被公子爺抓回去,也不至受人戲弄奚落。咱們不求她也罷。”那女子看看他,眼中卻滿是哀憐之色,神情楚楚可憐。那男子呆得一呆,長歎了一聲,歎息中充滿無奈。尉遲筱雪見他們這般神情,不禁略生同情之意,問道:“你們到底為何會受到你家公子追殺?”

那男子緩緩道:“何止追殺這麽簡單?倘若給公子抓回去,別說是死,隻怕……隻怕……想爽快地死也不易,倒不如趁他未到,先自行了斷。”那女子幽幽道:“你若決定了,我自然也陪你一起。隻是……隻是要我眼見著你……”說到此處,她聲音略帶嗚咽,柔柔弱弱地說:“還是我先去罷,你等我死了再來陪我。”那男子搖頭道:“難道我願意看著你死?”

尉遲筱雪啐道:“你們兩羅嗦了半天,誰也沒說個正題,再羅嗦下去,你家公子轉眼便找到這裏,你們想死也難。”

那男子忽轉身看著她,說道:“姑娘,萍水相逢,冒昧請求你一件事。雖然我們曾幫公子與你們為敵,而且剛才想要殺你,但看姑娘當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但求你別為舊事見怪。待我們二人死後,能將我們合葬一起。”

尉遲筱雪一愕之下,問道:“你們難道不想活下去?寧願就此死去?”

那男子道:“眼下哪還有活路?能自行了斷已經是萬幸。”

尉遲筱雪道:“你們原是連城訣的手下,犯了何等濤天大罪,令你們如此亡命逃跑,他又會將你們如何?”

那女子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跟隨公子之時都曾許諾遵守公子的一切戒律。其中有一條便是我們幾人絕不可私下相戀,更不能在一起。倘若有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看看那男子,道:“我和風哥相戀多年,最近公子頗為見疑,為了能永遠在一起,因此而冒險逃了出來。明知逃生機會甚微,但總比不試要強。”她原本神情十分黯然,但在看著那男子之時,眼光中情意款款,流露出幾分光采。

尉遲筱雪聽她將二人的私情說得十分坦然,而且置生死於度外,不由佩服她的勇氣。這二人雖然怕極了連城訣,但為了長相廝守,情願放棄生命,情意之堅,並不亞於世間任何戀人。雖然他們並非正道中人,但彼此間的情深意重卻無正邪之分。尉遲筱雪心生幾分欽羨,想到自己形單影隻,不由黯然神傷。正自感懷之際,又聽得長嘯之聲,這次聲音卻是離他們近了好多!那二人驚跳起來,臉色刷地變得慘白如紙,相擁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尉遲筱雪踏上前幾步,道:“你們跟著我來,快!”那二人相視一眼,十分愕然。尉遲筱雪收劍入鞘,快步向林中疾走。那二人雖然不解其意,但已無選擇,迅速跟了上去。三人走進林中,尉遲筱雪帶著他們穿林而過,那竹林十分廣茂,一眼看去一片竹海,似乎並無特殊之處。但他們左一穿,右一穿,漸漸地四周全是竹林,看不見湖,也看不見路,隻覺置身於無邊竹海,若不是尉遲筱雪帶路,他們早已迷失了方向。尉遲筱雪道:“這片竹林雖然看上去並無特異之處,但陌生人走進來,輕易卻走不出去,無論你向哪個方向走去,都隻會繞回原路。穿過這片竹林便是大道,你們公子若在林中繞上幾個時辰,就算鑽出林去,也追你們不上了。”

那二人將信將疑,跟著她直走了半個時辰,前麵漸漸現出三條極窄的道來,似乎是有人走出來的小道。尉遲筱雪指著左首小道說:“你們沿這條小道向前,快走吧。”

那男子道:“公子精研奇門陣法,隻怕這竹林難不倒他。”尉遲筱雪道:“就算他再了得,也要在林中轉上二三時辰才能繞到此處。前麵三條小道,他若選錯一條,便更追不上你們,你們還不快走?”

那女子道:“姑娘救命之恩,不知何以為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萬死不辭。”尉遲筱雪“嗤”地一聲笑道:“你們要是再不快跑,今生都沒了,還談何來世?”

那二人又謝了幾聲,匆匆踏上左首的小道。走了幾步,那男子又回頭道:“魏棋風、許書音對姑娘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尉遲筱雪這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對她而言也無任何意義,她揮揮手道:“我隻是感念你們一片癡情,否則以你們為人來看,我定會置之不理。你們逃出去後從此行善,那便是對我最大的報答。”那二人點頭應允,轉身疾奔,轉眼不見蹤影。

尉遲筱雪看著他們離去的路,駐足良久,才若有所失地回轉過身去,神情十分黯然。誰知她一轉身,卻差點與一人撞個滿懷,頭一抬,她便看見一張清冷峻俏的臉,目光帶著寒意,凝視著她,可不正是連城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