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強接近劍鋒上一塊巨大平石,上麵隱隱約約站滿了人,尚未看清人眾,已暈了過去。待我醒來時,他抱著我向山下奔跑,回首再看,山上火勢衝天,濃煙驚人。時值盛夏,冰雪已融,但觀其火勢,便知人為,否則劍峰上怎會燃起如此大火?許多人自濃煙中狂奔下山,隻怕有些來不及下山的便燒死了。”

“此事我倒是聽左大哥提起過,可他說這火是連城訣縱的。”

“當然不是。”韋明月惱怒地道:“當時我曾問過連城訣,他說不是他縱的火。”

“此人所言可信麽?”趙青檸苦笑。

“他說不是就不是,他那人驕傲的很,不屑騙人的。何況他殺人便如切豆腐一般,哪用得著縱火這麽麻煩。我雖不知是何人所為,但定是嫁禍於他,隻是我爹他們不信我。他那是第二次救我了,自此之後,我便對他感激得很,總是跟著他。跟了一陣,他說我們萍水相逢,決不會有結果,不讓我再跟著他。”言畢,神色黯然。

“原來他還會救人,我道他隻會殺人呢。”

“自然也會救人,不過救人是偶爾之數。其實殺人也不算經常,他殺人總是人家先惹他的。”韋明月處處維護,令趙青檸無言以對,心想:“在你心中,那人縱殘忍暴虐,你也會找借口替他掩飾。難道別人先招惹他,他便有理由殺人麽?”轉念又懷疑連城訣屢次相救韋明月,不知是不是得知她是於傲安的掌上明珠,另有所圖而利用她。但此念隻能在她心頭盤桓,卻無法說出。

“韋姑娘,我可有能幫助你之處?”

韋明月想了一想,道:“你若想幫助我,便幫我逃出去。”說罷,眼中閃動著希翼之色,流光溢彩。趙青檸大愕之下,無法回答。一來她自覺做不到,二來也覺得十分不妥。以這位韋姑娘的個性,若是得了自由,不問而知多半是會闖禍,那豈非對不起於傲安?思之再三,她惟有暗地裏叫苦。

“怎麽,你不願意幫我?”韋明月麵有不愉之色。

“可是——可是我哪有能力幫你?”趙青檸在替自己找托辭的借口。

“你聽我說——”韋明月示意趙青檸附耳過去,在她耳邊低語了一陣。聽罷,趙青檸十分吃驚,半晌無語。

“很容易的,你做不做?”

“我……”趙青檸訥訥幾句,無法成語。

“願不願意你直接點行不行?我不喜歡扭扭捏捏的。”韋明月的直率與趙青檸的柔弱恰成鮮明對比,她極不耐煩趙青檸不明朗的態度。

“明月姑娘。”門外響起韋夫人有節奏的叩門聲。門雖半掩,她卻不失禮儀。她來去時均悄無聲息,將二女嚇了一跳,趙青檸不由懷疑這女子是不是貓托生而成人,雖無武功,行動卻總是貓一般詭秘。

“幹麽?你偷聽我們說話麽?”韋明月質問。

韋夫人緩緩搖頭,一雙眸子在昏暗不明的室光中閃動著奇異的光彩。她走近幾步,說道:“不過我無意聽到最後幾句,得知明月姑娘想要離開此間。明月姑娘想得自由之心,我也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地去告訴爹,讓爹將我看得更緊一些?”

“我知道明月姑娘從不相信我。不過我與明月姑娘同為女子,我也曾年輕過來,姑娘家的心事總是一般的。你的事我也聽你爹爹提及幾句,略知一二,我希望韋姑娘命運能由自己左右,不必到頭來徒生惆悵。”說到此處,她語意幽幽,說不清是無奈還是傷痛,抑或是淒清。

韋明月怔了怔。她素來不喜歡這個後娘,二人也極少說話,一向以來,這個後娘總是寂冷孤僻,深居繡閣,未料到會說出這般言語。

韋夫人又道:“姑娘覺得我不喜歡你爹爹,嫁給他另有目的,那也不算全錯。我確然對韋掌門隻有尊重之意,而無男女之情。但自從我嫁給他那天起,我便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從無他念。”

“哼!”

韋夫人並不介意韋明月的冷淡,續道:“我知道那種將一個人放在心中,縈繞不去的苦楚,我也曾經這麽痛過,可是我再也沒機會回頭了。姑娘性格不拘小節,不同於尋常閨中少女,我也盼姑娘能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若是姑娘真想逃出去,尋找你心中的那個人,說不準我可以幫上幾分忙。“

二女愕然之至。韋夫人一副渾不理世事的模樣,長年幽居,理應是個謹守三從四德的閨中少婦,竟爾說出這樣一番話,實在不由不令她們刮目相看。連韋明月都不由得佩服起她的直言無諱來,忍不住便道:“你說出這番話來,也不怕我告訴爹爹?”

“我既說得出口,便不會怕什麽。你爹雖從未聽過我說的這些話,但他心中無所不知。隻是你並不了解你爹爹,他心中能藏下無數的事。或許你們覺得我說話太過大膽,不過我是夷人女子,自小便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規矩。”

韋明月覺得頗有幾分匪夷所思,神態間略有不信:“你當真是想幫我?不會去告訴爹爹?”

韋夫人不答,卻靜靜地看著韋明月。

卻說舒木楚隨於傲安到了成府,亦即是傳聞中飛斧幫的總舵門前。於傲安並不直入成府,卻在成府對麵的客棧租了一間房住下。舒木楚雖不解其意,卻相信於傲安自有安排,也不多問。入夜時分,於傲安道:“你在此等候,我先去探一番。”

“我不用去麽?”

於傲安掃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舒木楚臉上驀地一紅,明白自己去了唯有添亂。於傲安收拾一下,換了件緊身衣便獨自出了門。舒木楚等候之中心情猶如上緊的滿弦,忐忑不安,在客棧院後小河邊踱來踱去。過了半個時辰,方才二更時分,對舒木楚而言卻似過了數年般漫長。正焦躁間,忽聽得人聲:“錢兄,你也是睡不著,出來散心麽?”舒木楚一怔,借著稀微星光瞧去,遠遠地有兩人走出院子後門來。

“是啊,入夜才至此,也不好意思先行去成府拜訪,隻得先在此住下,可心裏憋悶著事,總覺得有些難以入睡,便出來走走。”

“我也是與你一般。”

舒木楚聽得他們說到成府,登時多了個心眼。雖覺偷聽人說話甚是不妥,但既與成府有關,他便忍不住好奇。見那二人並未發覺他,便一步步退到一株樹後藏匿起來,側耳傾聽。隻聽得先前那人道:“你可也是收了成信的禮,才前來飛斧幫作客?”

“噓。”那姓錢的似謹慎些,左右張望一番,見四下無人,方道:“此事你不覺得詭秘之極麽?飛斧幫聲名日盛,何必煞費苦心,找我流星劍派這樣的小小門派來此作客?而且還饋以重禮,實在叫人好難明了。”

另一人靜默片刻,說道:“我也覺得甚奇。”

“你江南霹靂堂聲名鼎盛,他們想結交你也不稀奇。”

“霹靂堂之所以薄有微名,實在都是因善製火藥之故,與武功並無多大幹係。”那人說的甚是至誠。“諒必飛斧幫是需要我們製造火藥?”兩人又談論幾句,仍是說不出個究竟,不過舒木楚倒聽了個大致明白。這二人乃是霹靂堂與流星劍派的掌門,收受了飛斧幫的重禮,前來赴一個不明原因的盛宴。而飛斧幫相贈的厚禮,卻似是經過暗中調查,投其所好,因之令這二人都心動不已,收下重禮,趕來赴宴。

姓錢的道:“雷兄,你收的是何等樣的重禮?”

“說來也不算貴重,但卻又貴重無比。我二人素來交情深厚,告訴你也無妨。我霹靂堂素以雷火彈著稱,不以武功見長,這便是我姓雷的一塊心病,霹靂堂在江湖中始終居於二三流之位,難以抬頭。而飛斧幫送來的,卻正是一本我夢寐以求的內功心訣,名叫皓陽心經。”

“啊……”姓錢的驚呼一聲,“如此看來,飛斧幫對雷兄的重視遠在兄弟之上。這皓陽心經可是當年一代名俠卓皓陽所創,他們竟將這般高深的內功秘籍以相贈,其用意便更令人難以揣測了。”

“說的是。我翻閱一遍,實在是心動不已,無法遏製。但也知此行必凶險於我們意料之外,倘不是叫人賣命的事,如何會以此秘籍饋贈?他們也不怕我逃跑或賴賬,那是吃定我們霹靂堂了,以飛斧幫的勢力,我決不能吞了秘籍卻不做事。”說罷,那姓雷的苦笑。

“我也是這般。”姓錢的長歎一聲,“此番隻怕要將命賣在這裏了。”說罷,自腰間解下一劍,劍身以綢布包裹,托在手上時小心翼翼。他解開綢布,一手托鞘,一手握劍輕輕拔出。星光下,那劍刷地泛出雪亮寒意,薄薄劍身,窄窄劍刃。他信手一揮,劍光刺目,令人不敢逼視,將四下裏照得微明。樹上一片青檸緩緩飄下,他豎起劍刃,那樹葉輕悠悠落於劍刃之上,緊貼劍刃繼續滑下,掠過劍刃處從中劃成兩片,而下落之勢絲毫不變。

姓雷的長吸了口氣:“無怪錢兄這般心動,這真是使劍的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好劍,自古名劍美人,最是令武人心動,可否容我近觀?”姓錢的將劍遞上,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將劍遞了回去,讚歎道:“我從不使劍尚且為之所動,難怪錢兄硬著頭皮也要來此。”

“正是。”姓錢的又一聲長歎,“此劍送到時,我思之再三,實在無法拒卻**,縱是鴻門宴,也忍不住要來瞧瞧。”

“隻怕到時候掉了腦袋,再也無法提起此劍。”靜夜中,忽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這一聲不啻晴天霹靂,令錢雷二人呆住。但見夜色中緩步行來一個白衣人影,那白衣在黑夜中格外令人矚目,照理說這樣一個人走近,決無不知之理。但這人是何時到來,何時接近的,包括舒木楚在內的三人都完全不知。

隻是舒木楚聽到聲音,便整個身子冷了大半截。那一襲飄然的白衣,清亮的聲音,正是他屢次得罪的連城訣。雖說這次他身邊八人均不見,隻是他一人前來,但那八人究竟是否埋伏左近,實在難說得很。何況就算那八人均不在,他也決計無法應付。

“那位樹後的兄台,也該出來了。”連城訣緩緩道。舒木楚心頭又是一涼,徹底地從頭冷到了腳。他心知避不過,便自樹後走了出去。錢雷二人又是一驚,均現憤怒之色。

“原來是舒公子,別來無恙。”

“承蒙記掛,你有何目的不妨直言。我偷聽雖屬不雅,卻無傷害這二位之心,隻怕你秋公子卻不是這麽單純。”

“說的也是。”連城訣道,“深更半夜至此,總不會是如你們三位一般有如此閑情雅致,若無所求,此刻我自是高床軟枕,一夜無夢。”

“你想怎麽樣?”雷錢二人怒氣多於畏懼,畢竟他們並不知連城訣的身份。

“也不想怎樣,不過在下甚是喜歡錢兄手中的長劍而已,頗有意拿來把玩幾日。”

“那可得看看你能不能拿走!”姓錢的冷笑。長劍本已出鞘,他扔下劍鞘,劍身如柳葉,抖起劍花點點,分刺連城訣身上六處穴道。這姓錢的所使劍法叫流星花雨,劍招一出,果然有點點流星、滿目花雨之勢,劍法煞是輕靈好看。姓雷的不擅近身搏鬥,便立於一旁觀看。

連城訣腳下微移,步履從容,衣袖幾乎紋絲不動,每一劍均貼身而過,劍劍驚心,卻劍劍無險。姓錢的招招落空,那劍氣便能將樹葉劈為兩爿的寶劍,竟隻是緊貼連城訣的衣服,以劍身滑過。十招過後,姓錢的臉色已變得如劍光般慘白,連舒木楚都已看出,連城訣分明便是在戲耍對方。

“錢兄且退。”姓雷的喝道。姓錢的聞言疾抽劍後退,瞬間一枚黑色圓球呼嘯而至,滴溜溜地射向連城訣。白光掠起,夜幕中猶如一片徐徐墜落的雲靄,那黑色圓球不知所蹤,而姓錢的手中長劍陡然飛起。長劍尚未落地,一陣震人耳鼓的爆響便起,黑煙翻滾,血肉橫飛間,舒木楚避之不及,被濺得一臉血跡,隻及揮袖掩麵。尚未待他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又是一條人影自客棧後院門口疾射而出,如離弦之劍般穿入煙幕,伸手奪得自空而落的長劍。這一變故生於電光火石間,快捷得令人難以想象,更莫說看清變故如何滋生。

稍定,舒木楚放下衣袖,黑煙未散,但已能視物,但見煙霧中一人持劍而立,劍上如水清寒,照亮那人的眉目。眉如刀,鼻如雕,沉靜的麵容便如石像般有斧鑿的氣勢。連城訣與舒木楚的個子本已甚高,但這人較他們二人還高三分,寬肩長腿,站著便有鐵塔一般的魁偉。先前連城訣接住那姓雷的所發的雷火彈,以指力彈回,那雷火彈先擊中姓錢的持劍右手,他把握不住將劍震飛。繼而雷火彈炸開,在雷錢二人退得接近客棧後院時,將他們炸得粉碎。那接劍的人自院子後門而出,距劍甚近且出其不意,因此竟在連城訣麵前奪得那長劍。此一劇變舒木楚完全未曾看清,連城訣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雖說那人較他離劍近得多,但其身手之迅捷,卻也是他生平所僅見,不由得不令他微微震驚。

“嘿嘿。”持劍的人冷笑連聲。“劍雖好,也要看持劍者之心,似兄台這般心狠手辣、殺人奪物,顯非正人君子所為,這般寶劍若落在兄台手上,豈不可惜?”

“說得好!”舒木楚擊掌而讚。他神色自若,絲毫不以連城訣為懼,心中覺得那人說得他十分痛快,便忍不住要喝彩。那人微微詫異,朝他看了一眼,笑道:“小兄弟,你麵前這人可是殺人不眨眼的,難不成你不害怕?”

“害怕便不說,說了便不害怕。世間惡人在所多有,人人害怕,惡人便會愈逞強。但我自信邪不勝正,總有正義長存,製約邪惡。”

“說得好。”這回輪到那持劍的人讚譽舒木楚,隻是他手持長劍,無法擊掌。

連城訣淡淡道:“我倒是不知正義邪惡,我隻知適者生存。”

那人長笑。笑聲豪邁爽朗,聲徹九宵,與連城訣的清亮寂冷截然相反,給人的是一股暖暖和煦之意。舒木楚聽得幾有血脈賁張之感,深覺這人極得他心。

雪刃白衣夜空相交,除了衣袂風聲,完全不聞二人拳腳刀劍相交之聲。連城訣仍是空手,那人卻將長劍使得輕若飄絮,百步之內鼓**起一陣氣流,卷得周邊樹葉紛落,圍著二人所形成的氣流劍勢,旋轉著竟不落地。舒木楚退後觀看,他一顆心便盼望著那持劍的人得勝,最好將連城訣一劍刺死。

二人的交戰,是舒木楚自出道以來所見最驚心動魄的一場爭鬥。他從未見過連城訣正式出手,此際一見之下,驚如冬日寒鴉,不由自主心頭微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