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袖如流雲揮灑,掌勢如颶風刮麵,招招精微,式式奪目。而持劍之人在他掌風籠罩下,如怒濤中一葉小舟,卻順流而漂,危急而不見險惡,劍光依舊吞吐如故,使得連城訣屢攻不下。舒木楚看得良久,漸漸悟出一個道理:“浪濤強則不可逆流而上,隻需隨波逐流,便得以在怒濤中幸存。而生存則是第一要緊事,隻有先保存自身,方能窺對方空門而入,這便是以柔克剛的道理。連城訣的武功路子亦非剛猛,但其柔和之力恰如平靜海水,動輒如驚濤駭浪,要將你卷入吞沒,靜則如涓涓流水,清澈見底。”再瞧得片刻,似乎仍是不分勝負,舒木楚的手心卻已捏出汗來。

連城訣心下暗驚且不說,那持劍人的心驚卻猶在他之上。連城訣徒手,他執利劍,苦撐之下尚且僅能立於不敗,可知他實在並非連城訣的敵手。這一戰直令風雲變色,觀者心驚。

轉眼過了四更天,春末夏初漸已晝長夜短,天色微明,照得二人臉容更為清晰。長劍起時,連城訣的身形亦起。那持劍人拋開長劍,一掌迎合而上,二人雙掌相交,擊起遍地落葉,河道內水激如柱,濺得舒木楚一身而不自知。蓬然一掌後,兩人均後退,連城訣身形折起,衝過客棧院牆,踏青瓦碧簷而去。離別時笑聲隨風相送:“好對手,此劍配你也不算折了它,我便送給你作個人情了。”他果然沒有拿走那把劍。

那人呆立當場,一滴汗水此時方順發際落下。他原以為自己今日必當命送至此,誰知連城訣那一掌一擊即退,且輕易放棄了那把他原想奪之的利刃。他舒了口氣,緩步上前撿起長劍與劍鞘,方發現地上一方扁扁鐵匣落於地麵。他撿起鐵匣,驚噫了一聲。

“兄台,在下舒木楚,多謝相救之恩。”舒木楚亦回過神走近前來。

那人回首一笑:“算不得我救你,若是連城訣不自行離去,再戰個把時辰,我們二人都要死在這裏。”

“兄台知道那人是連城訣?”

那人答道:“我本也不認識,不過如此武功,如此相貌,定非連城訣莫屬。”

“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小姓衛,草字渡天。”東方的晨曦照在他臉上,明亮而帶笑的雙眸,微黑的膚色,英氣勃發而豪氣萬丈。

“原來是衛兄。”舒木楚充滿熱忱的神情,許是感染了衛渡天。他哈哈一笑,上前拍拍舒木楚的肩,問道:“兄弟月夜偷聽人說話,莫非也是為這兩件寶物?”

“寶物?”舒木楚一怔,隨即搖頭,“我隻是無意間偷聽到而已,因那二人談論之事與成府有關,才細聽下去。”

“與成府有關?”衛渡天一怔。

不知怎地,舒木楚覺得與衛渡天一見如故,雖初識卻極之敬佩信服,竹筒倒豆子地將前事和盤托出,甚至連於傲安夜探成府之事也不違瞞。傾聽間,衛渡天眉頭深鎖,神情愈發驚訝。待舒木楚言罷,衛渡天立即道:“韋掌門至今未返客棧,莫非有何意外?”他心思機敏,立即便想到此處。舒木楚經他一言提醒,方才想起。“哎喲”了一聲,心中緊張起來:“韋掌門二更前出發,已是五更,他怎麽竟還未回?以他的身手,難道也遭逢意外?”霎時有幾分六神無主。

衛渡天凝神良久,道:“飛斧幫素無惡名,因何有此異舉?兄弟,你可想是十分想查明此事?”

“自然,我此來開封,便是為此。”

“想要知道究竟,十分簡單。若不深入成府,怎能探得其詳?”

“我也想,可是以韋掌門如此身手,尚且一去不回,那成府真是令人高深莫測,我如何能進得去?”

“傻瓜,原本不易,可如今我們手中卻有兩件東西,可憑此進入成府。”衛渡天晃了晃手上的劍與鐵匣。

“那是何物?”

“皓陽心經。”衛渡天嘿嘿一笑,“那霹靂堂掌門心思挺細,居然將心經裝在鐵匣中,沒隨他炸得粉碎。他們兩人已然翹了辮子,不如我們二人去替他們赴那鴻門宴。”

舒木楚怔了一怔,道:“我們分明不像那錢雷二人,如何裝得像?”

“諒飛斧幫也無幾人識得這二人,隻要裝個大致相似便行。兄弟你裝姓雷的,我裝姓錢的。”不由舒木楚分說,衛渡天便將他帶回客棧,讓他坐著相候,自己先行離去。不久,他帶了一堆東西,開始給舒木楚化起妝來。舒木楚隻覺他雙手在臉上塗抹,完全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麽樣。不久,衛渡天拿起一麵銅鏡,遞在他手中。

舒木楚攬鏡自照,吃了一驚。鏡中那張臉雖還未十足形似那姓雷的,卻也有六七分相似了。他又驚又奇,見衛渡天已在自己臉上塗抹起來。他不由問道:“衛兄,昨晚你隻是見了那二人一麵,如何能將他們麵容記得一清二楚?”

衛渡天笑道:“我在客棧院牆內偷窺他們,因怕走近給連城訣發覺,也便沒有記得十分清楚,但特征之處總還是記得一二。人的臉總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隻要特征之處妝扮得相似,便覺得十分像了。隻是我口音不像江南人,一會我盡量減少說話,兄弟你得機伶些,隨機應變。若我捏你手心,你便不可再言語。既是宴會,多半人多,我們能不與人說話,盡量便不開口。”

舒木楚答應了。兩人裝扮妥當,換了衣衫,還真與錢雷二人頗為相似,隻是衛渡天的身材過高,未免有些破綻。臨行時,衛渡天又道:“韋掌門未必發生意外,倘若他回轉來不見你,定然心焦,你且留封書信給他。”舒木楚聞言留了一封書信,心想:“這位衛大哥好生心細,什麽事都想得周到。”

成府門前蹲踞二隻石獅,內門侍立二名護院,一身短打,精悍幹練。見舒木楚踏上門階,兩名護院恭謹地道:“不知二位貴客自何而來,有何貴幹?”

“在下江南霹靂堂雷遠,流星劍派錢洪求見成信二當家。”舒木楚按著預先衛渡天所授抱拳回答。

“原來是前來赴宴的貴客,自江南遠道而來,不勝榮幸,稍待小人通報。”一名護院煙也似地奔院內去了,一看身形便知身手不弱。舒木楚心中惴惴不安:“一名護院已非庸手,這成府顯是藏龍臥虎之地,今朝別有來無回。”

不多時,那護院折返,領了二人前去拜見成信。一路見兩邊遊廊下三五步便立有一名護院,均是尋常護院打扮,卻不時。走過當中穿堂,轉過影壁,方是正廳。但成信招待他們之處卻不在正廳,而是正院後曲橋相接的一處水榭。到得水榭,早有二人立於曲橋那端相候。

那二人迎了上來。當先一人年約四十許,著褐色繭綢長袍,臉容枯瘦,見人擠出三分笑意,尚比哭還勉強。另一人年紀相仿,著寶藍色團花緞衫,恂恂儒雅,一團和氣。藍衣人堆滿笑意,拱手道:“貴客駕臨,不克遠迎,失禮之處,尚請恕罪。”

舒衛二人見他二人客氣,忙還以一禮,舒木楚道了姓名,衛渡天卻隻含糊應聲。那藍衣人笑道:“這位是我飛斧幫大當家盛千尋,在下成信。久仰二位大名,如雷貫耳,今日見之,不勝榮幸。”寒喧幾句,進了水榭落座,卻見水榭內已先坐了幾人,對舒木楚而言均屬陌生。成信向二人介紹一番,方知座中不是一方巨賈便是武林大豪,又或是一派之尊。盛千尋坐客首,卻沉默寡言,想來他不善言辭,一應招待禮儀均由成信出麵。成信居於次位,此人看來是個左右逢源,長袖善舞之輩,一張嘴極是甜滑。

“今次邀約各位來,無非是想結交諸位江湖朋友,且有一事相商。”

“有何事尚請大當家二當家明言,莫再賣這關子,令我們心頭壓著塊巨石,總覺不甚爽利。”一名叫方淮川的獨腳大盜先道。此言一出,座下附和聲眾,諸人多半與他同感,均如錢雷二人一般懷著忐忑心情而來。

“那成某便直言無諱了。隻是說之前仍需告知諸位一事,便是此話隻要一入耳,絕無回頭機會。諸位自此便與飛斧幫踏上同一條船,船一日不靠岸,便得同舟共濟。”成信有幾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耐人尋味,細聽之下,竟似帶威脅口吻。在座人均是身份不凡者,誰肯如此受人脅迫?當下便有二人站了起來,欲待變色。

“且先安坐勿躁。”成信雙手分別輕按二人,那二人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給他客客氣氣的輕按之下,不由自主坐倒,臉色幡然一變。

“諸位既來之,便請安之。”盛千尋忽開了口。他隻尋常一句話,便令滿座無聲。他的聲音帶金屬鏗鏘之聲,震得眾人耳鼓嗡嗡。舒木楚幾欲抵受不住,便想伸掌去捂耳朵,幸而衛渡天以手相握,一股柔和氣息自他掌心緩入,終於心神漸寧下來。抬眼看滿座人的神色,均是十分緊張,宛如張張滿弦之弓。

成信卻毫不在意,仍是笑得如同和氣生財的商人:“諸位已肯安坐聽成某詳言了?”見座下無聲,續道:“我飛斧幫崛起於十年之內,其勢之勁,令許多江湖同道側目。但江湖中卻無人知曉飛斧幫幕後勢力屬誰。”

眾人耳朵豎了起來,心內隱隱生不安之意。但聽成信道:“我飛斧幫近年來,不惹江湖事,隻管於各地開設經商場所,聚財斂富,均是為了強兵壯馬,鑄造軍器、訓練士卒。”

聽到此處,已有一半人霍然起立。一個胖子喝道:“這不是想謀反麽?我一家子老小還指著我活命,自個兒提腦袋在手倒也罷了,怎能將家人連累進去?此事一旦敗露,那可是誅九族之罪!”站起來的那幾人同聲稱是。

成信笑道:“那諸位莫不是以為聽了成某之言後,還能安然而退麽?各位一家大小如今早已被成某手下請至寒舍,在座有哪位想要在成某舍下與家人團聚,卻也不難。”成信此言一出,激起眾怒,那胖子當先道:“這不是擺明了威脅我們?是不是不應允,我們家人便要橫死?”

“無論何朝何代,與朝廷作對總是沒有什麽好處的。”成信笑得謙恭。

那胖子大喝一聲,提氣掀起桌子,一雙肥厚的手掌轟然推出,巨響聲震得水榭微晃,掌風激起,周遭賓客均起身後退。成信笑而無言,將手中酒杯滴溜溜轉個圈,激射而出。那胖子掌未至成信前胸,那酒杯已先至他麵前。他身材矮胖,酒杯正平他額頭,那杯子到時擊額而入,杯酒四濺,整隻酒杯嵌入他前額。那胖子圓睜雙目,罡猛厲烈的雙掌就此停在半空。須臾,鮮血沿酒杯口滑入他怒張的雙目,整個矮胖的身子向後傾去。他身後是水榭花窗,鏤空窗欞經不住他胖大身子擠壓,喀喇裂開,隻聽巨響一聲,水濤如霧,激起半丈餘。

一時滿座俱寒,無人再言。

成信笑眯眯命人換了酒席,眾人重又安靜坐下,這回聽他將話從頭說完,再也沒人發一語。但聽他道:“今上欲將皇位傳於太孫允炆,而允炆幼居深宮,少不更事,才智威望均遠不及燕王棣。而飛斧幫由周王橚策劃創立至今,均在為燕王舉事而備。爾今邀天下英雄,共攘壯舉。他日燕王登基,諸位便建樹不朽功績,必當加官晉爵,世襲榮華。不知在座諸位可有異議?”周王與燕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共策謀反之計,甚至將勢力擴充至綠林之中,確實令人詫異。而二王為不斷壯大勢力,所用手段必定無所不用其極,照今日之勢看來,滿座人若不同意共謀此事,隻怕沒一個能活著離開。眾人思之不寒而栗,寂寂間各懷心思。

“此事亦不急於議定,諸位可在此慢慢考慮。”成信端起杯中酒,置於鼻端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將杯中酒一抿而盡。

“既已至此,二位當家但有所命,無敢不從。”一個名叫鄭均同的人舉杯起身,緩緩說道。他出身世家,聲名顯赫,飛斧幫多半是看中了他家中萬貫財富。然萬貫財富均不如自己與家小的性命重要,他不得為之不妥協。方淮川跟著應和,他是一名盜墓人,擅長挖地道,宮廷內變時倘有地道可直入皇宮,那自是對情勢十分有利。至於霹靂堂之所以在眾人之中獨得厚賜,則更易理解,舉凡兵變,火藥自是用處廣泛,霹靂堂的雷火彈體小而易及遠,殺傷力甚強,是以為飛斧幫所看重。思及此,舒木楚心潮起伏,一時間對此事極難把握善惡,竟不言語。出神間,衛渡天在他掌心用力一捏,令他驚醒。座上餘人均已舉杯表示願誓死效力燕周二王,衛渡天亦已舉杯應是,唯舒木楚未語。舒木楚省悟,也舉起杯來,表示誓死相從。成信見他良久未語,是以眼光在他身上多轉了幾圈,目光閃爍,幸未多言。

隨即眾人在成信示言下歃血為盟,均以先祖或至親名義對天起誓,決無背叛泄露之意。當然,衛渡天與舒木楚起誓時卻是以雷遠與錢洪的祖宗家人起誓,口中一邊含糊地念,心中一邊暗叫抱歉。誓畢,成信道:“諸位可各自返回,幫中有所需時,隨時聯絡諸位。至於諸位的至親家人,則先在成某寒舍作客幾日再說。”說得客氣,其實無非是軟禁扣押,以防眾人生變。人人均暗生怒意,卻隻能默然認命。一頓酒席吃得味同嚼蠟,不久便均停箸,唯有成信吃喝的十分自在。盛千尋也隻微微動箸,席間由頭至尾,他隻發了一言,倒似整個飛斧幫由成信作主一般。

席散,諸人徑自離去。成盛二人送至成府門前,成信忽喚了一聲:“雷兄弟!”

舒木楚猛然一震,身子僵直。衛渡天緊靠他身邊,他微斜視間,見衛渡天目光灼灼,心中稍為寧定,轉過了身去。成信微笑道:“雷兄弟,你霹靂堂善製火藥,其秘技向不外傳,不過將來倘有所需,隻怕你也不得藏私了。”

舒木楚陪笑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出得成府去,清風徐拂,涼意遍生,他方覺身上衣衫已被汗濕。兩人快步走入客棧,方一推門,便見於傲安立於門前,倒將他們嚇了一跳。

於傲安見了二人,一臉驚疑之色。舒木楚用力抹去臉上粉妝,苦笑道:“韋掌門,是我。”衛渡天也隨之卸妝。

於傲安上下打量二人,奇道:“你們裝成這般模樣,倒是去哪裏了?這位兄弟又是何人?”

衛渡天抱拳道:“晚輩衛渡天,見過韋前輩。”

“衛渡天?”於傲安凝神思索,顯是對這名字極為陌生。

“晚輩一介無名小卒,韋前輩自是不識。”衛渡天微微一笑,轉而向舒木楚道:“兄弟,愚兄尚有要事要辦,就此別過。”

“衛大哥,你這麽快便要離去?”舒木楚急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