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渡天笑道:“兄弟日後倘有所需,愚兄必當盡力。”他解下腰間長劍,遞給舒木楚,說道:“這等物事,我也用不上,借花獻佛送給兄弟做個人情。”

舒木楚吃了一驚,連連搖手道:“我怎可收衛兄如此厚禮?況我也配不上如此絕世利劍,衛兄還是收回。”

“這劍本也不屬我所有,不過轉送給兄弟罷了。我與舒兄弟一見如故,相識恨晚,便是因舒兄弟的豪情不同於尋常少年,可是舒兄弟若再借口托辭,那便是扭捏作態,令人不喜了。”

衛渡天言既至此,舒木楚也不好推托,唯有收下。他想起懷中那鐵匣,又道:“這皓陽心經——”

未及等他語落,衛渡天已踏出門去,邊走邊道:“無主之物,任由兄弟處置。”舒木楚摸出鐵匣,怔怔發呆。

於傲安目送衛渡天遠去,心中暗奇:“這年輕人不過三十出頭,但看他步履輕捷,身形矯健,決非庸手,可如何卻從所未聞?”直至衛渡天身影消失,他方回首問道:“這便是傳聞中的皓陽心經?”

“是的。”舒木楚答。

“如此可要恭喜舒兄弟,這皓陽心經可屬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物。”

舒木楚道:“是麽?”他於江湖事完全一竅不通,也不知那心經有何貴重處,隻是又信手塞進懷中,把玩那長劍。於傲安也上前細看,見那劍上垂著淡綠絲絛劍穗,劍柄上鐫著一個篆體“心”字,劍鍔上鑲嵌金綠貓眼石。他輕拔長劍,鋒芒森然,錚地伸指一彈,清越悠遠。

於傲安不由歎道:“好劍!”遂對舒木楚道:“這姓衛的小兄弟當真是個人物,能視這二物如糞土的,當世隻怕沒有幾人。而他輕易將之送與你,對你可是青眼有加。”

“是啊,隻可惜轉眼作別。”舒木楚歎一聲,將昨夜及今日入成府之事一一告訴於傲安,聽得他驚奇不已,尤其聽得飛斧幫幕後原來是燕周二王府,更是遽然色變。

“果不出我所料,飛斧幫的確另有所圖,隻是未料到洪武帝尚在世,燕周二王已有不軌之舉,狼子野心,隻怕禍延天下百姓啊!”於傲安一聲長歎。

“依韋掌門之見,燕周二王謀反之舉,當禍及百姓?”

“曆來改朝換代或宮廷內鬥,到頭來避不開兵戎相見,血流成河,或多或少會禍及百姓。每一政變後,經濟再緩慢複蘇,苦的依然是百姓。是以不論他燕王有何德何能,此舉便屬謀朝篡位、禍殃天下。”

舒木楚默然點頭,心生憤慨之意。

於傲安又道:“隻是這些,卻非我們力所能及。我們隻是尋常武人,盡量不牽涉入朝廷政變,便屬萬幸。昨夜我暗探成府,一無所獲,卻險些陷身於內,差點兒便回不來了。”

舒木楚吃了一驚,道:“以韋掌門身手,如何也險險陷身成府?”

於傲安苦笑一下,將夜間所遇細述。原來他夜入成府,先是抓了一名夜巡護院逼問趙姑娘父母之事,結果那人完全不知。他一念之慈,僅點了那人穴道,扔在假山洞內。爾後來到盛千尋臥室屋頂,盛千尋與成信正燈下對奕,良久卻不發一言。他正蹲得微微心焦時,卻聽成信道:“如何處置花解語?”

“保她不得。”盛千尋簡短地道。

“可是玉生香得知必起反之。同折兩將,豈非損失良多?”

“葛洲分舵滅門,玉生香自身難保。”

成信默然,輕歎口氣:“說來她姊妹兩也不算犯了極大過失——”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你終是恐她將幫中秘密泄露出去?她們入幫時也曾立下血誓,無論何時何地,決不泄露本幫任何消息。”

“女人終究是女人。況周王大業不容任何差池。”

二人談話就此截止。於傲安聽得沒頭沒腦,難以索解。一直蹲到四更天,卻不料被他點穴那護院內力在他所料之上,提前半個時辰衝開穴道,自假山洞爬出來,大呼有人闖入。成盛二人聞言衝出室外,整個成府上下驚動,四下裏搜尋。於傲安順勢揭瓦而入,踞身橫梁之上,一直呆至天明方找到機會離開。

“這般說來,韋掌門於趙家之事亦無所獲,這可如何是好?唯今似乎隻有直接登門拜訪相詢了?”

於傲安心道:“這孩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說道:“你已知飛斧幫是朝廷勢力,他們一切所為均與朝廷有關,趙姑娘的父母倘真是他們所擒,說不準與雷遠這些人的家人一般,被囚於成府,你如何能自他們口中問出究竟?”

舒木楚聞言,不由犯愁:“如今看來,那真是沒有任何辦法了,難不成我們便坐視不理,以候結果?”

“還是先回不平門,從長計議吧。”於傲安亦是無計可施。轉而又道:“不過照此來看,趙姑娘的父母無論吉凶,都不是一日時半日會改變了。若是吉,暫時也不會有險,若是凶,隻怕——”他言下之意,舒木楚自然明了,想到趙青檸,心中不由得揪緊。

二人回轉不平門,方踏入廳內,便見左一鳴急急稟報:“師父,師妹不見了!”

於傲安吃了一驚,喝道:“怎地會不見了?不是叫你好生看管她?”

左一鳴苦笑無語。舒木楚亦頗奇怪,出言相詢,左一鳴看著他,神情十分尷尬。舒木楚頓覺此事與已有關,更是詫異。

“直說無妨。”於傲安揮了揮手,心情似甚不佳。

左一鳴低頭道:“那日我去師娘繡閣,本擬補點師妹穴道,不料出手後陡覺手軟。而且房內那女子不是師妹,她迅速躍起,將我擊暈。我進入前隻吃了師娘幾塊點心,怎知……怎知……”他麵紅過耳,訥訥不能成語。

“荒唐!那房內女子是誰?”於傲安微怒,信手一拍身邊茶幾,震得茶幾搖了幾下。

“是……是趙姑娘。”

於傲安與舒木楚俱愕然,瞠目相視。以趙青檸素日個性,決不會有此僭越行為,是以二人均覺詫異。

左一鳴見二人不信,道:“確是趙姑娘。而且師娘也參與此事了。”說罷苦笑。原來事後韋夫人將一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說道糕點內下藥,命趙青檸裝扮韋明月之事均屬她指使,令左一鳴哭笑不得,無所適從。

於傲安聽他說清原委,一時竟也無語。呆得片刻,揮手示意左一鳴退下,左一鳴神色有幾分狼狽,未敢再說一言。

成府內,飛斧幫刑堂。花解語跪於堂內,左右各立十人,目光森然,齊投視在她身上。盛千尋與成信端坐於堂上,注視著花解語那慘淡的顏容。一慣的嫵媚笑意自她臉上消失無蹤,風流之態亦不複存。

“花解語,你可知為何要處置你?”

“屬下明白。”她的聲音孱弱無力。

“那你該當如何自處?”

花解語顫抖一下,未曾回答。

“她有何錯,我替她一力承擔,任何責罰均由我代之領受。”玉生香翩然而入,神情凜然,眼神冷冽。

“本幫的規矩,你倒是忘了。”成信笑了起來。

“規矩亦不外人情罷?況且她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糾集刑堂眾兄弟齊來行刑?”

成信道:“犯了何事,讓她自己說吧。”

花解語道:“屬下四月間奉命接近連城訣,要設法令之效力本幫,未料事敗,身份暴露。屬下躲避至葛洲分舵數日,然後離去。未料因此累及葛洲及苗疆分舵共一百零三名兄弟枉死,實屬重罪,理應自裁。”雖自畏懼之下,她依舊答得十分流利。

“事敗豈能怪她?此事原就有極大風險,叫她一個女子接近連城訣,已屬不智之舉,而成功機率原本不高。難不成幫中凡不能完成任務的兄弟,均要自絕不成?難道我們姊妹替幫中出生入死,效命多年,尚不能抵一事之過?”

“事敗屬尋常,連累葛洲兄弟也罷,但她泄露了自己身份。玉舵主,倘本幫機密自她身上外泄,到那時你覺得當如何處理?”

玉生香啞然。花解語淒然而笑:“我自領死罷了,姐姐你不必理我。”

“我豈能不理你?”玉生香對成盛二人道:“大當家、二當家,我妹妹年輕識淺,行事魯莽之處,並非故意。但有責罰,我一並代領,縱要取我性命,也無所惜。”

成信嘿嘿笑了起來:“一並代領?你為藏匿你妹妹,令得葛洲分舵覆滅,你當你可以完全置身外?再者,她所犯的過錯,並非他人代受便可解決的。縱你代她去死,你如何能保證他日本幫機密不從她身上外泄?”成信言辭咄咄,令玉生香與花解語無法反駁。二女對視,均有死念。

“念你二人為幫中效命多年,玉生香死罪可免,另由刑堂發落。花解語——”成信言及此,停頓一下,立有人遞上一隻托盤,盤內一柄閃亮匕首,一段白綾。那托盤直遞到花解語麵前三寸處停下。花解語木然伸過手去,白淨瘦削的手指竟十分穩定。

“等一下!”刑堂外有人大踏步而入,奪過花解語麵前托盤,扔在地上。

“三弟!”成信訝然色變。連穩坐堂上,幾近傀儡的盛千尋也麵容微動,立起身來,緩步向前。

“誰說要她自絕的?”來人質問,石雋般的麵容呈現剛毅之色,目如冷電。

“三爺!”花解語獲釋般的叫了一聲,淚水自此方落。

“她所犯之事——”成信正欲解釋,卻被來人打斷。

“無論所犯何事,你們亦不過擔心她泄密,隻需令她發下毒誓便可。凡活人均有可能泄密,今日疑心花解語,便要她自絕,明日又不知疑心誰,難道全變成了死人方才安全?”

盛千尋開口道:“三弟,女子所言難以作數。”

“我以性命擔保,她決不會吐露本幫半分秘密。”那人冷冷道。他看著花解語,神色不變。

花解語立時便似從他目中讀懂千般暗示,大聲道:“屬下鄭州分舵花解語,當本幫三位當家及刑堂二十位兄弟之前,立此重誓:凡本幫秘密,無論何時何地,決不會自屬下口中泄露半分,倘有違誓,教我肌膚寸裂而死,死後挫骨揚灰,永世不得投胎。”

“這——”成信神色猶豫,目光投向盛千尋。

盛千尋胸前幾無起伏,枯瘦的麵容亦看不出喜怒。良久始道:“既是三弟力保,你們姊妹此後便提著腦袋好生為本幫效力,否則,就算你誓言所說不會變成事實,我也定會教它變為事實。”他極少開口,然每一字均如寒冷鐵漿,緩緩滲入人體內。

刑堂內,眾人齊整散去,唯餘成盛二人與剛入的三當家。盛千尋現出一絲不似活人的笑容:“三弟你向來不管幫內俗務,怎地今日有興致來管此等小事?”

“你們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我?這麽多年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麽?我號稱飛斧幫的三當家,但所知尚不如花解語這樣一名舵主,莫不是你們完全當我是外人?”

“三弟何出此言?有些事現在不便言明,三弟將來總會得知。三弟你可是聽了小人挑唆,信了風言風語?”成信滿麵堆笑地說道。瞧這模樣,他們二人均對這三當家十分忌憚。

“我不需聽信任何人的言語,否則便不會親自來問二位哥哥。”三當家冷冷道。“而今我隻等二位哥哥向我明言。”

盛千尋的喉結咕的滾動一下,緩緩道:“三弟,有些事將來定會讓你知曉,如今你隻需訓練好十四死士便可——”

“嘿嘿!原來我隻不過是訓練死士的工具而已,隻不過比這些工具稍稍高明了些。”三當家拂袖而去。留下成盛二人,麵色極其不佳,相視無語。

“三爺,三爺!”花解語提著羅裙自青石曲徑追了上去,前方的三當家駐足回望,神色淡漠。

花解語神色泫然,垂首道:“多謝三爺相救之恩,若非三爺,解語早已不在人世。”

“不算什麽。”

花解語抬起頭,凝視對方那刀刻般的眉眼,問道:“三爺就不想知曉我犯了何事,為何要自絕?”

三當家緩緩皺眉,縱皺起的眉頭亦帶刀刻的痕跡。他並不言語,負手而立。

花解語道:“三爺若想知道,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在刑堂立下重誓,無論何時何地都須守密,我便決不會再問你。”

“可是我寧遭毒誓懲罰。”

“我卻不想。”三當家轉身繼續前行,不再理會她。

“三哥!”花解語提高聲音,換了稱呼。三當家身形一挫,顯是內心亦為之震動。腳下步伐也隨之而緩,變得一步步難於前行。

花解語顫聲道:“三哥,我不想淪為他人的玩物!”她嫋娜的身段在劇烈顫抖,令人觀之而生憐惜之意。可惜那三當家卻看不見,他始終未曾回頭。

“不想淪為他人的玩物便需自重。唯有你先尊重自己,方能得他人的尊重。”三當家如是說。

“自重?”花解語苦笑,“三哥說的這話好生奢侈,可知對我姊妹而言,自重原是一句空話而已,三哥可見過那風中柳絮兒能自重的?原就是楊花般薄命,怎能不隨風隨水!”

三當家的身子顫了一下。他終於還是沒有回頭,大踏步向前去了。花解語孑然立於路中,淒涼無緒。單薄的身子恍若風中垂柳,煢煢羸弱。

不平門中,舒木楚與趙青檸會麵後,將開封所遇細細相告,眾人均默然。趙青檸更是憂心如焚,抑鬱難言。然事已至此,他們也無計可施,一時躊躇莫展。此時他們已經曆過許多江湖險惡,決不敢再像從前那般驟然冒險,胡亂行事。舒木楚與周超商議片刻,決定先離開不平門,至開封相候尉遲筱雪等四人,周超則先返回路柳山莊,向祖涔驊言明一切。

打點停當,五人便向於傲安辭行。於傲安聽聞他們要走,微覺驚訝,問道:“此事毫無眉目,你們怎地就此離開?”

“在下等人已經叨擾韋掌門許久,況此事也非等待可出結果,我們約了朋友至開封相見,先去與他們會合再作計議。周兄則會折返路柳山莊,先將一切告知祖莊主,請祖莊主拿定主義。”舒木楚答。隨即又道:“連日來給韋掌門增添許多麻煩,還勞您涉險,此情他日必報。”

於傲安沉思一會,歎道:“也罷,你們先去開封,不過萬事小心,切不可去成府滋事。至於我答允諸位的事,其實並未辦到,實是令人汗顏無地,何談報答。你們走後,我仍會命人去探成府虛實,倘有所得,必先告之。”

“如此有勞。真不知該如何感謝韋掌門大德。”

於傲安親自將他們送出不平門去,左張二人因另有他事,並未相送。臨別於傲安又將舒木楚喚住:“你過來。”

舒木楚微怔,不解其意,仍是回頭向他走去,諸人遠遠看著他們相候。於傲安看看餘人,低聲道:“舒兄弟為人太過耿直,不知轉彎,殊不知世間人心隔肚皮。

衛渡天送你那二件東西,最好莫要常露人眼,尤其是那皓陽心經,切不可讓他人得知。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以舒兄弟如今的身手,又無防人之心,極易招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