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結局篇——對弈(上)

一個風光無限的人一旦落魄了,那什麽罪名加在身上都不為過。張英將梁府翻了好幾遍,不僅想找到跟《挽弓十二式》相關的蛛絲馬跡,也想找到梁翊其他的罪證,結果讓他失望了。梁翊隻是遣散了家人,貴重物品都堂堂正正地擺放在家中,沒有任何轉移或是隱藏的痕跡,仿佛在顯示著主人的坦**。

張英不是愛財之人,既然翻不出什麽東西來,那些財物他也沒想帶走。隻是在翻找的過程中損壞了不少,還殺了幾個回梁家探風聲的下人,也算出了一口氣。

江璃去牢中探望過梁翊之後,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梁家,結果沒有找到藍包袱;他不死心,過了兩天又去找,這才發現梁家多了好幾具屍體,一看就是梁家的下人,屍體都凍得僵硬了。江璃心驚膽戰,又替梁家人悲哀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次在寬大的書桌下麵,總算找到了那個藍色的包袱。包袱散開了,裏麵隻有一方豆綠色的手帕,旁邊散落著一把蛟龍出雲匕首,還有一雙小老虎模樣的鞋子。江璃趴在桌子下麵,費勁地將這些東西勾出來,在他勾出最後一隻鞋子的時候,手背碰到了一個紙團。

江璃將三樣東西放在包袱裏包好,又好奇地打開那團紙。讓他失望的是,那張紙是被撕碎了以後再揉成一團的。江璃沒工夫看上麵寫著什麽內容,便扔在了桌子上。那紙團滾了兩下,江璃一眼瞥見“夫 世安 絕筆”幾個字。

梁翊見他的時候,隻讓他幫忙收屍,並沒有交代任何遺言。他跟富川早就不來往了,唯一的弟弟負氣出走,就連映花也帶著孩子離開了他,他現在“眾叛親離”,肯定沒有跟任何人交代過後事,要不也不會讓自己幫他收屍。這封“絕筆信”會不會是他寫給映花的遺箋,但又出於某種顧慮,在寫好了之後又撕碎了呢?

江璃將紙團帶回了家,讓下人熬好漿糊,他躲在書房裏認真地拚了起來。紙團撕得粉碎,符合梁翊一貫決絕的風格,江璃拚了好幾個時辰,脖子都快斷了,才將這團碎紙給拚好了。他猜想,梁翊寫到動情處,一定是淚如雨下,因為有很多字,是被淚水給氤氳開了。

雖說並不是出於本意,但江璃將這份寫給映花的遺箋全都看完了。他在書房裏呆坐了半晌,也哭了半晌。他一直在想,梁翊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情懷,才能活得那麽明白,而又死得那麽從容呢?

他大哭了一會兒,也顧不上吃晚飯,便匆匆去麵見皇上。太監舒良告訴他,皇上在跟皇後飲酒對詩,不見任何人。江璃便跪在天健宮正殿門前,一聲聲地呼喊,可回答他的隻有沉默。

舒良小聲跟他說道:“江大人,若您是來為梁侯爺求情的,我勸您還是回去吧!您有所不知,下午寧妃娘娘給侯爺求情,差點兒丟了命!”

“為什麽?皇上不是最倚重寧妃娘娘嗎?”

“別提了,寧妃娘娘早就失寵了,這一年多皇上都沒去過她那裏了。她聽說梁侯爺要被處以極刑之後,天天來求皇上,隻有今天見著了。她列舉了梁侯爺的種種功勞,說得聲淚俱下,誰料皇後在一旁插嘴道,平時活得像個尼姑,相好的要被殺了,才露出真麵目來!”

江璃大驚,問道:“瑤妹——不,皇後娘娘怎麽能這麽說呢?”

“皇上也很吃驚,示意皇後娘娘不要亂說。可皇後娘娘有板有眼地說,好多人都見到過寧妃跟梁侯爺私語的場景,並找了一些宮女太監,讓他們作證。寧妃娘娘性情剛烈,她跟皇上說道,若你不相信,我現在就把心挖出來給你看看!說罷,娘娘就拔下頭上的金釵,毫不猶豫地插進了胸膛裏。幸虧她力氣不大,沒有傷到心髒。皇上受到了驚嚇,趕忙扶住了她。寧妃娘娘隻說了一句‘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沒想到你才是天下第一糊塗之人’,說完之後便暈了過去。皇上臉色一變,沒吩咐什麽,也就不管寧妃死活了。還是阿槑姑娘勇敢,她將娘娘送了回去,又找了太醫,但太醫說應該沒救了。”

舒良一口氣說完,又勸道:“所以說,您先別勸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誰勸誰倒黴。”

淒冷的天空上飛過一群烏鴉,這座偌大的宮殿已經看不到多少活人了。在一片清寒中,江璃哈出一陣陣白氣,他想,或許江山真的要換主人了,他甚至希望趙佑元能在今晚攻占華陽城,那樣梁翊就不用死了。

江璃沒有放棄,依然執著地跪在那裏,等趙佑真醒悟。趙佑真難過到了極致,隻能用酒精麻醉自己。他明知道江瑤並不是什麽善茬,但現在隻有江瑤主動跟他示好,這讓他受寵若驚,卻又無比心酸。

江瑤勸了一杯又一杯,趙佑真喝高了,嘻嘻哈哈地說道:“還是當皇帝爽啊,看誰不順眼,就能讓誰死!”

江瑤眼波一轉,嬌滴滴地說道:“梁翊不僅害死了我父親,還侮辱了江家的名聲,若不是皇上英明,我江家的大仇還不知該怎麽報呢!來,臣妾再敬您一杯!”

趙佑真摟著江瑤,笑眯眯地說道:“誰好誰壞,朕心裏有數,你不用再多說。”

江瑤的表情僵住了,不過她很快又擠出一個笑容,說道:“原來陛下早就知道梁翊並非善類了!”

趙佑真喝了一杯酒,冷哼一聲,說道:“他非善類,那誰是善類?”

江瑤笑得很勉強,問道:“那陛下為什麽還要嚴懲他?”

趙佑真說道:“就算他沒有害朕的心思,可他畢竟投靠了趙佑元,朕不懲罰他,如何出心頭這口惡氣?朕從來都沒想過殺他,明天一早就派舒良拿著免死金牌去赦免他。朕看他傷得不輕,就算放他出來,也不能再為趙佑元效力了。對他這樣的能人來說,當個廢人比讓他死了更難受。更何況他心思單純細膩,朕饒他不死,他必然會對朕感到愧疚。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讓他在痛苦和愧疚中結束這一生吧!”

江瑤聽不懂趙佑真的意思,他到底是想要饒恕梁翊,還是要讓他接受更嚴厲的懲罰?不管怎樣,她一心盼著梁翊被處以車裂,不能再讓他死裏逃生。她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梁翊又從昏睡中凍醒,借著昏黃的燈光,他看到了十根細小的木棍,那是他每天忍著手上的劇痛擺好的。他知道現在是正月二十五的淩晨了,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他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一天有大半的時間看不見,但聽力卻越來越敏銳。每每聽到陌生的腳步聲,他心裏總會升騰起一股小小的希望,然而很快他便會嘲笑自己——早就看透趙家兄弟是什麽人了,為什麽還要抱著無謂的幻想呢?

希望再一次落空,他躺在那張爛草席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或許是嚴寒早已入骨,將他周身凍到麻木,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或許是噬骨針的毒早已浸染全身,將他的每寸肌膚、每跟骨頭都腐蝕掉了,所以他現在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他想,感覺不到疼也好啊,待會兒上刑場就不會那麽狼狽了。

他的腦子裏搭著一根弦,提醒他要活下去,可是這根弦越來越鬆了,時時遊走在斷裂的邊緣。梁翊迷迷糊糊中,突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麽還要活下去了,怎麽想也想不到一個活著的理由,他一直拚命用以柔神功、無為心經強撐著,此刻也撐不下去了。在徹底放鬆的那一刹那,腦子裏的弦轟然斷裂,好像靈魂漂浮到了空中,看到了他懸在眼角的一滴淚。

在極度的混沌中,他被綁上了囚車,看到張英,那抹漸行漸遠的意識終於回來一點。張英似乎往他身體裏輸了一點真氣,梁翊更清醒了一些,熟悉的痛感也漸漸回來了。梁翊完全站不住,隻能跪在囚車上,若不是胳膊和上身被綁著,他便會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囚車上。

想想那個叱吒風雲、神采飛揚的少年將軍,再到現在這個半人半鬼、半死不活的廢物,張英也有點唏噓,便問道:“我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你一定很恨我吧?”

梁翊搖搖頭,說道:“不恨。”

“嗯?”

“你的父親是我殺死的,你的眼睛是我射瞎的,宙合門也是我滅的,你也恨毒了我吧?你本可成為一代宗師,可因為我射穿過你的胳膊、小腿,你隻能在這個人間地獄裏耍耍威風。要說狠毒,我不遜於你;不過,我看不起你,因為我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跟你打,不會像你一樣公報私仇。”

梁翊說完這些,頭又垂了下去。張英不甘心地問道:“你入獄前做了精細的部署,但是沒有一個人來救你,你不感到悲哀嗎?”

“不…咳咳…沒有一個人來救,就說明他們每個人都可以活下去,活得更好…咳咳…我為什麽要悲哀?”

梁翊的眼皮不停地打架,張英看得出來,就算今天不被處死,他也活不過兩天了。傷成這個樣子了,眉宇間的傲氣還能像林中之虎,張英又氣又嫉妒。尤其是梁翊的頭垂下去之前,他又斜著嘴角笑了一下:“你肯定會死得比我慘!”

張英打了個冷戰,他已經熟悉梁翊這句威脅了,他並不害怕,而是周身驟然冰冷,冷戰一打起來就不曾停下,頭腦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全身忽冷忽熱。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軀體,自己的手早已抖得不像話,而梁翊卻仰頭大笑起來。

張英憤怒地扯過一條牛皮鞭,衝著梁翊臉上狠抽了一下,怒道:“別笑了!”

一道深深的鞭痕覆蓋了梁翊的臉龐,滿臉的鮮血讓他視線模糊。他短暫昏迷了一下,又被張英弄醒了。梁翊醒來後,森然笑道:“你不是一直問我《挽弓十二式》的最後一式是什麽嗎?那我告訴你,便是十天前我對你使的那招‘招魂七日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