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結局篇——對弈(下)

趙佑元在離華陽城二十裏外的孝子村,天空陰沉,又免不了一場大雪。他看著巍峨的華陽城,一股悲壯的豪情湧上心頭——或許今日,華陽城的主人就是他了。

一陣寒風吹過,他咳嗽了數聲,眼淚都快咳出來了。高瑩聽到他的咳嗽聲,急忙拿一件披風給他披上,勸他回屋裏歇息。

趙佑元的氣喘病潛伏許久了,在陳鶴決定以梁翊當誘餌之後,他的病才全麵爆發出來。病一旦發作,肺裏便像著了一團火,難受得他什麽都幹不下去。直到此時,他才能體會到梁翊肺病發作時有多痛苦。

高瑩很享受照顧趙佑元的過程,尤其是雪影不在身邊,她更加心花怒放。有時候她也嘲笑雪影是個傻子,趙佑元馬上就要奪取天下了,她還不管不顧地跑去救他那個弟弟,並且跟趙佑元徹底鬧翻了臉。這樣正好!高瑩得意地想,皇後之位已經唾手可得了。

陳鶴來找趙佑元商量事情,高瑩很知趣地退下了。房間裏沒有別人,陳鶴還是刻意壓低聲音:“皇城司、兵馬司的首領均已被收買;西江派、蒼葭派弟子已埋伏在宮城八門附近,隻等截梁翊的…”

“咳咳咳…”趙佑元猛烈咳嗽了幾聲,問道:“你說什麽?”

陳鶴心領神會,立刻改口:“隻能辰正時刻一到,他們便衝進去!自從楚寒走後,班直一百二十人如同行屍走肉,其他人也不足為懼,到時候取趙佑真性命易如反掌。”

趙佑元捧著暖爐,哈出一口白氣,說道:“我等了十七年,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不過,山鬼先生還沒有找到,沒有他做證人,恐怕天下人還會對我這皇位說三道四。”

“陛下不必太憂慮,先把皇位拿到手,來日方長,其他的慢慢再說。”

“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趙佑元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突然間十分疲憊,眼睛都睜不開了。陳鶴體貼地說道:“我讓大夫給您瞧瞧吧!”

趙佑元搖頭拒絕:“不用了,沒什麽大病,在這個節骨眼上,你我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殿下放心!”

陳鶴退出去了,趙佑真斜靠在**,不停地在腦海中籌謀。可眼皮越來越沉重,好像得了一場大病。等他抬起頭來,外麵早已經飄起了雪花。趙佑元歎了一口氣,心想,今天的大雪,能掩蓋華陽城的腥風血雨嗎?

梁翊行刑時刻定在辰正,江璃在天健宮外哀求了一夜,趙佑真都不肯見他。差一刻就要行刑了,天健宮正殿的大門被打開,江璃一陣興奮,可是看到開門之人,卻不由得愣住了。

“瑤妹?”

江瑤整理了下衣冠,款款向哥哥走來,說道:“你是來替梁翊求情的?”

江璃沒有否認,江瑤得意地笑道:“別白費心思了,皇上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不睡到晌午,應該不會醒來。”

江璃急道:“今天是處死梁翊的大日子,你怎麽能由著他這麽胡來?”

江瑤扭著腰身,笑嘻嘻地說:“我隻是皇後而已,昨晚皇上找我飲酒對詩,我除了奉陪之外,還能做什麽呢?要怪,就怪梁翊命不好啊!這就是命中注定他該死!”

看著妹妹得意洋洋的表情,江璃心想,八成是妹妹在酒中動了什麽手腳。他不管不顧地往正殿裏衝,卻一次次被侍衛給攔了出來。他大聲呼喊著皇上,可趙佑真正在酣睡,哪兒聽得見他的呼喊?眼看著到了辰正時刻,江璃無力地跪在地上,絕望地大哭起來。

囚車還未出發之時,張英便有了“七日瘋”的症狀,但在梁翊麵前,他還強撐著,裝作若無其事。梁翊的精神已經渙散了,卻依然頑強地威脅張英:“你不用逞強,七日瘋無藥可解,你越用內力,最後就會死得越慘!”

說完這些,他的頭便垂了下去。看來他傷得的確太重,說不定走不到刑場人就死了。張英無奈,再次衝著他膻中穴注入真氣,梁翊吐出一口血來,總算清醒了過來。

“這一路上還有好多風景呢,梁侯爺可不能錯過啊!”

梁翊慘淡地笑笑:“你不就是想讓我丟人嗎?反正我都快死了,丟不丟人又有什麽重要呢?”

張英也隻是一笑,一揮手,囚車便緩緩走出了直指司。因為梁翊的案件太過轟動,華陽城的主幹道上站滿了百姓。若不是提前得知被處死的是梁翊,他們無法相信這個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血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西討元帥。

張英體內的血液像是被油炸過一樣,可他非要逞強,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囚車前頭。他時不時地回頭看梁翊一眼,在心裏盤算著好戲開始的時間。

不知是梁翊的形象太過嚇人,還是百姓們為他感到惋惜,這一路上安靜得可怕,甚至能聽到雪落的聲音。梁翊跪在囚車上,早已痛到沒有知覺,偶爾抬起頭,臉上的鞭痕又將視線遮擋,他看什麽都是帶著血色的。

這一路上太過平靜,張英始料未及,但他早已做了部署,在走到白石大街北首的時候,他輕輕做了一個手勢,當即便有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站了出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前年去富川“認親”的書生杜傑。

此時,杜傑眉頭緊鎖,神色激昂,指著梁翊破口大罵起來:“且不說你幼時‘偷天換日’的本領有多卑鄙,如今你身為朝廷重臣,卻暗中勾結叛賊,在戰場上枉送了多少將士的性命!你如此凶惡奸詐,卻還要百姓奉你為大英雄!簡直無恥至極!”

絕大多數百姓不會分辨這些話的真偽,隻會相信書生的話。張英深諳此理,才安排杜傑來煽動百姓。可他再一次失算了,那些百姓依舊悲痛地注視著梁翊,沒有一個人跟著杜傑罵。

張英和杜傑都慌了,二人目光一交錯,杜傑碰了碰身邊一個矮胖的婦人,那婦人如夢方醒,惡狠狠地罵道:“你這無恥小人,枉我兒子跟你出征,你卻將他的性命拱手送給趙佑元!你賠我兒子!”

說罷,幾顆雞蛋精準地砸到了梁翊的額頭、肩膀,對於身受重傷的梁翊來說,這點小傷無異於毛毛雨,可他心裏卻絕望到了極點。更讓他難過的是,一提起戰死沙場的兒子,圍觀的百姓終於悲慟起來,他們指著梁翊便要罵。梁翊隻顧低著頭、閉著眼睛,想起那麽多功績被汙蔑成這個樣子,他已無力再做任何辯駁。張英還是狠啊,在他死前,還來這麽一招誅心的計謀。

百姓們躁動起來,杜傑便鬆了口氣,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他舉起右臂高呼起來:“蒼天有眼,誅殺逆賊梁翊!”

百姓也跟著他振臂高呼:“誅殺逆賊梁翊!”

張英回過頭,得意地看著梁翊。梁翊心神俱已傷到極致,突然揚起頭,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他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兩行絕望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蒼天若還有眼,請連降十日大雪,洗清我今世冤屈!”

這一聲咆哮太過駭人,百姓又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雪花飛揚。在人群中,一個僧人撚著佛珠,沉痛地說道:“堂堂護國柱石,竟被奸人汙蔑到這種地步,而百姓竟然助紂為虐!如此一來,哪兒還有忠臣敢挺身而出?華陽城在劫難逃,這都是我們自己做的孽啊!”

聽到僧人的話,一位老人跪了下來,帶著哭腔道:“梁侯爺曾數次救大虞於危難,守護華陽城平安,我們平日裏交口稱讚的大英雄,如何能在須臾間就被汙蔑成奸賊?真是哀哉痛哉!國之不幸啊!”

老人話音剛落,有不少人跪了下來。被這些人一煽動,百姓又有點猶豫了。而梁翊卻像死過去一般,對謾罵、褒揚都無動於衷。杜傑惡毒地注視著梁翊,剛要舉起胳膊高喊,從人群中突然傳出一陣壓抑的低吠,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條周身漆黑的猛犬猛地躥起三尺多高,將杜傑撲倒在地,淩厲地撕開了他的脖頸。杜傑掙紮片刻,便被活活咬死。

剛才扔雞蛋的婦人嚇得癱坐在地,可那隻猛犬沒功夫咬她,隻是飛過她的頭頂,她便尖叫著昏死過去。那猛犬哀傷地看著囚車,著急地在人群中躥來躥去,那熟悉的“嗚嗚”聲,終於將主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梁翊對所有感覺都麻木了,他使勁眨眨眼睛,喃喃道:“小黑?”

小黑確認那個半人半鬼的“物體”正是主人之後,興奮地兩眼放光,一下子衝出人群,衝著囚車一陣狂吠。梁翊掙紮起來,急切地驅趕著它:“小黑,你快跑,聽話!快跑!找個地方躲起來,千萬不要再出來了!快跑啊!”

押送囚車的士兵也緊張起來,舉著兵器嚇唬著小黑。可小黑一點兒都不怕他們,它在地上匍匐片刻,從喉嚨發出的低吠聲讓人不寒而栗,漆黑的毛發全都倒豎,眼睛閃耀著不亞於狼一般的凶光。他似乎不忍主人再受苦,“嗷嗚”一聲騰空而起,跳到囚車上,護在主人身側,衝著士兵一頓瘋咬。無情的棍棒落在身上也不足為懼,它死死地將主人護在身後。

梁翊幾乎流出淚來,哀求道:“小黑,我求你了,你快走!快走!”

小黑置若罔聞,轉眼間,已經將四個士兵都咬傷了,它身上也中了好幾刀,烏黑的毛發被血染紅了。梁翊恨自己被綁得這麽緊,一點兒都不能動,他甚至想求那些士兵,放小黑一條生路,可是已經晚了。

張英回過頭來,甩手就是三枚銀針,準確無誤地插在了小黑頭上。小黑的兩隻前爪不停地撓著頭,卻不能消除半分痛苦。它被扯下囚車,梁翊絕望地閉上眼睛,聽到幾聲慘叫聲,再睜開眼時,小黑已趴在血泊裏不再動彈了,那雙大眼睛還不舍地看著主人。

“小黑…”梁翊淚流滿麵,痛哭道:“你真是條傻狗!”

“看來梁侯爺也並非眾叛親離,至少還有一條狗來救你!”張英策馬回來,譏諷地笑道。誰知小黑驟然睜開眼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咬斷了張英的馬腿。那匹馬慘叫一聲跪倒在地,而張英竟直挺挺地從馬背上翻了出去。待士兵將他扶起來時,才發現他的七竅都滲出鮮血來。

小黑像是滿足了一般,它緩緩閉上眼睛,再度歸於沉寂。梁翊嘶啞著叫了它好幾聲,它也沒有回應。梁翊淚流滿麵,剛剛為小黑而重新燃起的一絲活人氣息,又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