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促膝談心

之前一直提心吊膽地,害怕和她碰麵。可真的碰麵了,內心反倒沒那麽多波動了。她靜靜地坐在尚未化開的莫斯科河邊,仿佛……仿佛等了我幾百年……

“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我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徹底消失不見了。她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臉,也聽不見她的內心活動。我曾多次引以為豪的讀心術,此刻卻是一籌莫展。

“我太了解你了。”據我所知,達夏的聲音曾無數次透露出無奈與苦澀,但這回絕對是最可怕的一次。我出賣了她,而且曾有那麽一刹那,我發誓,有那麽短短的一刹那,我曾把她當做敵人。

“沒有人敢說自己了解我。”我輕輕轉過身,身後的女生站起來,大喊道:“以馬克思的名義,如果你現在敢離開這裏,我們以後就是敵人!”

敵人……我還會在乎少一個這種群體的成員嗎?我苦笑著,對我而言,這是我聽過的最可笑的威脅之一。

可我沒敢試試看。站住,轉身,一切都是下意識的,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不必理她。這會是一次暴風驟雨。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沙漠的心田裏,也可以種出感性的種子。聽說能對抗尤裏心靈控製的人,要麽是懷有深仇大恨,要麽……就是博愛無疆……可至今盟軍和聯軍給自己的精英部隊所能培養的對抗方法,隻有仇恨。三角洲特種部隊由最慘烈的戰場的幸存者組成,風暴小組索性是從小培養到大的孤兒和棄兒,僅僅訓練就可以“淘汰”掉一半的學員。

“過來,坐下。”沒有心靈控製,可我仍舊像個木偶一樣,聽話地走過去,在她所在的長椅旁邊坐下。路燈很不幸地壞了,月光也被烏雲擋住,我本就不佳的視力現在更看不清達夏的表情了。

“為什麽不肯跟我說?”達夏有點悲傷地問,“為什麽……真正遇到大事的時候,我還不如你的新副官謝爾蓋,連一點知情權都沒有!”一開始聲音很輕,後來才突然響起來。我搖搖頭,回答道:“不可能了。總理認定的事,就算八十匹馬也不可能拉回來,你說了不僅適得其反,還會引起他的記恨。對不起,我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但我真的對總理同誌沒有好印象。他簡直像沙皇一樣多疑,不僅不信任任何人,還很固執己見。除了‘把槍頂在他頭上’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回心轉意。”

“我記得……你說過的……”達夏顫抖著說,“可是……萬一那天在沙漠裏,父親堅持己見的話,你會怎麽做?”

在拉瓦耶夫斯基行動前,格蘭藏姆也曾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回答得很幹脆。“那找個借口就把他送上飛機,給飛機搞點手腳,再來一次空難!”

可這一次,我卻不敢說出原本的想法。不僅僅是因為不該當著一個人的子女的麵討論殺害他的父母,還有就是……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會怎樣……”達夏輕輕把頭靠在我肩上。我想推開她,被她輕輕阻止了。“就靠一會,可以嗎?”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她接著自言自語說:“我也知道,你和那些人的理由也是一樣。為了我好,是啊,你們都說為了我好,應該讓我少知道一點,在你們眼裏,我可能隻是個……隻是個多餘的人。我不懂政治的爾虞我詐,也不會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或者運籌帷幄,更看不懂那些物理化學的公式……在這個戰火紛飛的世界裏,要不是我還懂一些電腦程序,那我真的就是隻依靠別人的廢物了。”

我至今記得我的教官,切爾登科同誌解釋為什麽風暴小組裏不招女兵的理由:她們的承受能力太差了,禁不起舉國體製的訓練,即使僥幸畢業,因為個人情感之類的問題而背叛黨和人民的也比比皆是。最重要的一點……風暴小組不是給大家談戀愛的地方……

“你不是廢物,”我輕輕說,“我隻是……隻是不希望你介入這些事情。整件事情裏隻有你是無關的。自從斯大林同誌發起第二次世界革命戰爭以來,被卷入戰爭的‘無關人員’實在太多了。”

“那也不差我一個,”她轉過頭看著我,語氣裏透露出一絲堅定的感覺,“我想真正地融入你的部隊,而不是……而不是一直被當做一個局外人……”

她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我明白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麽。她不是從軍的材料,即使加入軍隊也隻能去當個文書,不排除……不排除洛馬諾夫有什麽私心……

這麽說來,我簡直都有了一種被欽定的感覺了呢……莫斯科初春的夜晚冷得能讓血液結冰,可此刻我覺得好溫暖……

“對了……”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輕輕推開她,準備回去看看那些估計已經酩酊大醉的老熟人時,達夏輕輕說了一句:“父親他從不做沒道理的事,也不做僅僅為了黨同伐異清除權臣的事。”

是嗎。此刻我不由得冷笑了一下。換做別人我一定跟他吼一頓,但對達夏,我沒這個想法。唯一能感慨的,隻有她那顆轉不過彎的小腦袋瓜。

後來想想,這是我第一次忽視了一件大事,也是我第一次栽跟頭的原因。沒錯,就因為沒去管這一句不疼不癢的話,後來我栽了一個大跟頭。

可當時我所注意到的,隻有莫斯科美麗的無月夜,和冰凍的莫斯科河,全然沒有想到過,明天,有個熟悉的人將無法看見這座複興的美麗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