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乃冬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烏黑清潤的瞳孔裏明晃晃地透著六神無主,嘴巴張張合合了許久,半個字都還沒能吐露出來,白皙的臉頰就先漲得通紅而又滾燙。

看著倒不是故意演出來的,而是在緊張慌亂的情況下暫時說不出話來。

賀明川落在他臉上的視線不自覺鬆了鬆,依次掃過他漲紅的臉龐與輕動的嘴唇,眉頭跟著輕輕擰了起來。

將他眉眼間的情緒變化看在眼裏,薑乃冬自覺今天大概是逃不過,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對賀明川招供,薑乃冬努力地找回自己緊繃的聲帶,話語未出眉梢眼角先沮喪地耷了下來,“我——”

投落在視網膜上的陰影卻倏地消失,緊盯在他臉上略帶壓迫感的目光也驟然收回,賀明川皺著眉頭點了點麵前的玻璃窗,語氣有點沉卻還算平靜地打斷他:“在這裏。”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和盤托出的薑乃冬:“……”

臉上還帶著沒褪去的紅暈,他愣愣地抬起頭來囁嚅著問:“什麽在這裏?”

賀明川神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要請我喝水嗎?”他再度曲起手指敲了敲上方貨架的位置,“最貴的水在這裏。”

薑乃冬:“……”

他神色茫然地看了看對方指的貨架,又重新低下頭來望向底層的礦泉水,很快就發現賀明川的話不是在騙他。所以對方忽然從上方伸出手來,隻是想要將最貴的水指給他看,奈何他稍稍嗅到點風吹草動,就先自己如同驚弓之鳥般亂了陣腳。

他嘴角輕輕**著站起來,肢體率先接收到大腦中樞發出的指令,在思緒仍舊混沌不清的情況下,動作機械地執行大腦指令,替賀明川付了那瓶礦泉水的錢,然後逃也似地轉身走向通往樓梯口的廊道。

轉身的那個瞬間裏,敏感地察覺到賀明川落在自己背上的視線,薑乃冬大氣也不敢喘地加快了腳步,佯作對身後的情況絲毫不知,頭也不回地直奔拐角處的過道而去。

甚至於最後即將邁上連接過道的台階時,薑乃冬已經下意識地由快走改為了小跑,三步作兩步地跨上近在咫尺的台階。雖然已經感知不到對方如芒在刺的視線,但他還是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那般,猛然提速飛也似地跑進了消防門後的樓道裏。

兩秒過後,他雙手撐住膝蓋停在樓道裏,神色緊繃如臨大敵般地抬頭往消防大門外看。門外廊道上空****的沒有人,分明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拐角,他卻好像才經曆過遠距離長跑那般,站在原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落在他心頭喘不過氣來的,並非是那兩秒時間的奔跑,而是賀明川在大廳內帶給他的濃濃壓迫感。對方身影雖然已經完全看不見,但他淩厲的氣勢仍如同陰影般籠罩在頭頂。

薑乃冬卻半點也怪不到對方,畢竟這件事是錯在了自己身上。他甚至依稀能夠感覺得到,剛才在大廳裏即將捅破兩人的窗戶紙時,賀明川是心軟放過了他。隻是在給自己台階下的同時,也像是在給他下最後的通牒。

畢竟對於薑乃冬來說,主動坦白要比對方說破體麵得多,按照他主動坦白的罪狀來判,大約也勉強能夠混上個從輕處理的解決方式。

最重要的是,這兩天賀明川有意無意的試探,足以讓他切身體會到其中的可怕程度。薑乃冬就是再怎麽對賀明川心思不純,也沒膽子再去打對方的主意了。

他迅速回宿舍拿了傘下來,將傘交到賀明川手裏以後,就又飛快躲回了宿舍裏。在球隊訓練前僅剩的半小時以內,開始思索要怎樣用小號與賀明川攤牌。

這一琢磨就從訓練開始前,琢磨到了晚上訓練結束。薑乃冬思來想去以後,還是覺得直接將人約出來見麵,最為幹淨利落和快刀斬亂麻。

網上的那層身份還沒有掉,兩人還是好似無事發生一般,照舊上遊戲打了兩把雙排。不得不說對方心理素質比他好太多,薑乃冬多多少少受了點影響,遊戲裏的狀態明顯不如之前好,偶爾還會犯忘記探草叢的小錯誤,賀明川的操作卻依舊維持在穩定水平。

兩把遊戲打完以後,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賀明川沒有再開第三把。薑乃冬對著手機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主動提出讓他上微信,自己有重要的事要對他說。

賀明川什麽都沒有說,頭像很快就暗了下去。

薑乃冬也退出遊戲登微信小號,卻在打開兩人的對話框時,陷入了不知道該如何引入正題的踟躕。磨蹭來磨蹭去,最後也隻幹巴巴地發了個表情包。

賀明川也沒有著急催促他,而是長腿交疊搭在書桌邊緣,神色略顯散漫地坐在椅子裏,黑眸微垂盯著手機屏幕久久沒有動。

平日裏打遊戲的時候,薑乃冬隻求宿舍牆壁隔音效果好點,而眼下這個愈發焦灼的時間點,薑乃冬巴不得能聽到點隔壁傳來的動靜。可惜事與願違的是,一牆之隔的宿舍始終安安靜靜,什麽聲音與響動也沒有。

薑乃冬隻能硬著頭皮在兩人中間引出話題。

【一隻薑餅】:……上次的芒果奶凍挺好吃的。

【一隻薑餅】:……謝謝哥哥請我吃奶凍。

看完他發來的文字內容,賀明川眼底多出了幾分晦暗不明的情緒。

【H】:嗚嗚是還想吃?

【H】:想吃我可以再給你點。

薑乃冬見狀愣了愣,不明白賀明川都已經那樣懷疑他,為什麽還會說這樣的話。他小心翼翼地措辭打字,想要拒絕對方,餘光又掃到對方發來的第三條消息。

【H】:我親自去師大幫嗚嗚買,然後再親自送到嗚嗚宿舍樓下。

薑乃冬:“……”

【H】:南院三棟。

【H】:我記得你明天下午沒課?

賀明川屈起手指略顯浮躁地在手機上敲了敲,最後還是沒能忍住負麵情緒的外泄,話裏話外看似關心實則嘲諷地給出回答。

薑乃冬:“……”

【一隻薑餅】:不用了不用了。

【一隻薑餅】:……甜品很好吃,所以我想請哥哥吃頓飯。

無論賀明川怎樣懷疑自己,但隻要他們這層窗戶紙還沒破,對方就並不會在網上拆穿戳破他。雖然不清楚是什麽原因,但是薑乃冬直覺上就是這樣認為——

如果忽略那些明裏外裏諷刺他的話。

作為有過錯的那一方,薑乃冬並不想在並未預見的意外狀況裏,以一隻薑餅的身份和賀明川見麵。在對方允許的前提下,他也想態度誠懇地向賀明川道歉和解釋。

更重要的是,吃飯的地方人來人往視線繁雜,賀明川即便是處在生氣到要失控的邊緣,應該也是會顧及場合忍住不揍他的。

賀明川給出的答複過於簡短,似乎與他多說一個字都不願意。

【H】:不用。

薑乃冬麵上又是一愣,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察覺到自己的話或許有歧義,賀明川又皺著眉頭打字補充。

【H】:見麵可以,吃飯就不用了。

【H】:可能會吃不下。

【H】:另外,我最近都有空。

薑乃冬:“……”

他很快就向賀明川妥協,和對方約好明天下午在校外咖啡館見。兩人說完見麵的時間與地點,就沒有再聊其他任何話,薑乃冬也沒敢再和他說別的,就連線上的最後一次晚安,也沒好意思厚著臉皮說,放下手機去做睡覺前的準備。

心中惦記著自己邁出的這一大步,薑乃冬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能安生,夢裏光怪陸離流逝的時間裏,都是自己坐在咖啡館裏攤牌的畫麵。而賀明川的表情看起來憤怒而陰沉,絲毫不顧及咖啡館內客人神色各異的打量,從桌子對麵起身伸手揪住了他衣領。

第二天早上,在重重揮向自己的拳頭裏,薑乃冬緊張不已地睜眼醒來。他又睡過了出門跑步的時間,賀明川卻沒有再發短信給他。

而他和賀明川約定的見麵,也遠遠趕不上突如其來的變化。教練幫他們約了鄰市幾所高校的訓練賽,學校相關的領導層也已經批準下來,負責接送的大巴中午就會過來,教練在校隊群裏讓他們做好出發前的準備。

薑乃冬隻得登上微信小號,臨時取消和賀明川的見麵,告知對方自己這周都沒有時間。兩人新的見麵時間,需要等他忙完這周才能定。

為洗清自己故意逃避的嫌疑,他主動提出和對方上遊戲解綁CP關係。

賀明川回複的速度很快,同意了他提出的要求。

薑乃冬就花了點時間登遊戲解綁,同時看見對方將賬號改回了原來的名字。這幾天漸漸看習慣的遊戲ID,重新變回加州日落四個字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遺憾沒能來得及,將存在時間並不長的情侶ID截圖保存。

隻是轉念想到,保存下來的意義其實也不大,他又很快在低落的情緒中釋然。

與鄰市高校的比賽都是當天走當天回,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薑乃冬每天大多是早出晚歸,即便是住在與賀明川一牆之隔的地方,也沒有在學校或是宿舍樓裏遇到過對方。

他每天在足球場上跑到精疲力盡,晚上搭幾個小時的大巴車回來,累到沒空打遊戲沾床就睡的時間裏,室友們仍然還如往常那般,過著白天上課晚上排位的安逸日子。

遊戲中發現CP有男朋友的室友,有天晚上偶然從他那裏聽聞,女孩子已經和現實裏的男友分手,又重新回到遊戲裏來挽回他。室友被對方糾纏得很是困擾,薑乃冬當時洗完澡出來,已經困到眼睛有點睜不開,卻還是停下來熱心地問:“需要幫忙嗎?”

“怎麽幫?”對方神色苦惱地看他。

薑乃冬單手扶著麵前的梯子,強忍睡意打著哈欠回答他:“我有個遊戲小號,是女號。”

室友沒有猶豫太久,直接從他這裏將賬號借了過去。

大學同住了整整三年,室友在他這裏是知根知底的朋友關係,薑乃冬放心地將小號交給對方,從頭至尾都沒有再去過問與插手。

直到周日的那個下午,他們早早結束和其他學校的比賽,趕回學校時還不到下午五點。教練在車上訓過他們後,就領他們去學校健身房裏,重新給他們製定新的訓練機會。

眾人在健身房裏複盤完比賽的失誤,教練很快就原地宣布解散。其他人忙著去吃飯或是見女朋友,離開健身房的背影皆是健步如飛。

剩下隊裏沒有女朋友的薑乃冬和同年級隊友,坐在健身房裏吹了一會兒空調,才慢吞吞地起身準備離開。兩人前腳鎖好門走出幾十米,薑乃冬後腳就記起來空調忘了關,從隊友那裏拿了鑰匙過去關空調。

用不了一分鍾的小事情,薑乃冬拿鑰匙打開健身房大門,推門進去的時候甚至都沒開燈。立式空調擺在健身房裏麵的牆角,對這裏的設備位置擺放最清楚不過,薑乃冬毫不猶豫地抬腳朝最深處走去。

封閉的健身房內仍是冷氣充足,立在牆角的空調機身上還亮著微小的燈。薑乃冬停在空調前彎下腰來,伸手去按機身上方亮燈的總開關。

身後忽然響起從門邊走近的腳步聲,隻當是等在外麵的隊友回來找他,薑乃冬頭也不回地將空調關掉,又俯身撿起掉在旁邊地上的毛巾,順手搭放在旁邊的跑步機扶手上,然後才在耳中腳步聲戛然而止時,站直身體轉頭語氣自然地開口問:“你怎麽回——”

看清停在自己麵前的人時,薑乃冬驀地止住話音,始料未及般地睜大了眼眸。

片刻過後,從最初的怔愣裏回過神來,他悄悄滾動喉結咽了咽口水,重新整理好思緒與語言,強作鎮定地朝賀明川露出笑容道:“你怎麽在這裏?又過來找東西——”

賀明川英俊的臉龐陷在室內昏暗的光線裏,語調緩慢咬字清晰地沉聲開口問:“嗚嗚?”

薑乃冬如同驟然被人踩中尾巴般,渾身上下的毛都跟著炸了起來。即便是頭皮隱隱發麻起來,他仍是笑容僵硬而勉強地看向對方,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抖起來:“什麽?”

話音落地的同時,他的腦中飛速掠過無數條疑問。

不是答應過他下周再說這件事嗎?

為什麽賀明川會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他又會知道自己在這裏?

為什麽這和事先談好的完全不一樣?

賀明川是想像前幾天那樣試探他,還是說打算跟他來真的?

薑乃冬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差點想破自己的腦袋,也沒能在短時間裏想明白。高速運轉負荷過重的大腦,最終還是哐當一聲,陷入了停擺罷工的狀態。

在他思緒放空的這一秒裏,賀明川終於抬腿朝前邁出了一步。對方清晰的眉眼從昏暗陰影中露了出來,卻帶著難以忽視的濃濃威壓與迫人氣勢。

不再給他後退躲避的機會,也不再心軟地給他台階下,賀明川微微用力抬起手掌掐住他的臉,將他臉上僵硬的笑容掐平碾碎以後,才帶著滿肚子被欺騙隱瞞的火氣,眉眼間難掩慍色地眯起眼眸道:“打遊戲的時候不是很能嗚嗎?現在再嗚一個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