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和秦絕響交換一下眼色,心思碰在一起:“難道是莫日根?”緩緩抽刀在手,提氣躡足潛蹤來至僧房之側,隻聽得屋中啪地一聲輕響,窗紙微亮。

二人醮唾點出小孔向裏觀看,隻見屋中地上,頭南腳北躺著數人,都是灰布蓋臉,僵垂在外的手臂上斑斑點點。一人手持火折子背對窗口站著,正在點燃燭台,光禿禿的後腦勺,身形瘦削緇衣如鐵,腕纏念珠斜掛長劍,正是馨律。

秦絕響剛要招呼,被常思豪按住,打了個噓聲的手勢。

馨律熄了火折收入懷中,持燭台蹲下,揭開一人麵上的灰布,隻見那人合著雙目,麵色亦與布色相仿,灰突突的沒有生氣。

秦絕響心中一跳:“是屍體。”瞅了常思豪一眼,見他向自己搖頭,便不作聲,繼續向裏觀看。

馨律輕輕將燭台放下,解開那屍衣襟,從懷裏掏出一柄小刀,摸著屍體肋骨,找準位置,哧地一聲插了進去,緊接著橫豎又是三刀,然後輕輕一橇,格聲輕響,一條肋骨跳立起來,胸腔橫向開出一個長條洞口。她探刀下去,切了幾切,刀尖一剜,挑出一條肺葉的肉來。舉燭台照去,隻見肉色紫黑,上麵帶著凝血和粘液,看起來醜惡之極。秦絕響尋思:“原來她在研究病理,這也沒有什麽,幹什麽偷偷摸摸的呢?是了,世俗之人總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害,死後要有全屍,馨律姐若不背著些人,被發現的話,定會有人說三道四。”

馨律凝視一會,不知在想些什麽,忽然仰頭張口,將那條肺葉扔進喉嚨,咕嚕一聲,囫圇咽下!

秦絕響嚇得一跤跌坐在地,忽聽背後有人喊道:“什麽人!”常思豪一回頭,兩柄長劍當胸刺到,他趕忙側身避過,伸手摸腰間雪戰,間不容發,敵兩柄劍一上一下,各取他肩腕關節,配合默契,時間拿捏得亦恰到好處。

常思豪拔刀不能,腳下挫動,身子哧地彈射出去,於院中立定,這才看清,攻擊自己的是兩個尼姑。

秦絕響此時亦站起身來,認得這二尼正是恒山派的意律和神律,忙喊道:“自己人,別打!”

二尼訝然:“原來是常少劍和秦少主,兩位趴在停屍間外幹什麽?”

常思豪道:“這事還要問你們的掌門師姐,她在停屍間裏麵做什麽?”

二尼互望一眼,更顯驚奇。

“吱呀——”

僧房木門輕輕打開,馨律緩緩走了出來,神情剛毅冷肅,無怒自威。

神律順門縫望見裏麵屍體被打開的肋骨,驚道:“掌門,難道你不聽勸告,執意行了那……那祝由之術……”馨律閉目道:“不用說了,目今隻有這一個辦法,再無第二條路,不行也得行。呃……”她胸口起伏,臉色微變,忙調整呼吸,將嘔意平複下去,側頭避開四人目光:“夜深了,你們送常少劍他們出寺去吧。”

秦絕響道:“你剛才吃那死人的肉做什麽?不講清楚,我就不走!”

他聲音很大,靜夜之中傳出老遠,神律忙道:“秦少主請勿高聲!掌門,咱們到屋中說吧。”馨律閉目凝眉,擺了擺手:“我要休息了。”說完不理眾人,拐向後殿,慢慢踱遠。

秦絕響望著她單薄的背景,追也不是,攔也不是,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神律引秦常二人來到禪堂之內坐下,說道:“秦少主不可誤會,我師姐這也是為了解救患病的百姓,萬不得已而為之。”

秦絕響道:“那和吃死屍肉有什麽關係?”

神律神色黯然:“將病患全部集中隔離於此,本是我師姐的主意,每日見這些人呻吟痛苦,病發而死,無法醫治,外間又有親眷人等隔牆哭號,慘如人間地獄,實令人心惻,師姐更是於心不忍,每日如坐針氈。”說到這,她歎了口氣,似乎有些什麽話感覺再說下去不大合適,側頭瞧瞧意律,用眼神探詢並做了下確認,隔了一隔,才續道:“我恒山曆代先賢皆精於醫道,弟子們未曾學武先學醫,得全部十三科醫學傳授者才可承接衣缽,祝由科便是其中一科,列在第十三位,內中倒有一法可以治療疫病,稱為‘食因法’。”

“食因法?”秦常二人都從未聽過,大惑不解。

“行此法須得醫者食病患之肉,引起發病,卻不可吃藥治療,隻盤坐靜養,用真氣保命,以自身天然抗病能力挺過去,待病情痊可,身上血肉即可為藥。”

秦絕響睜大眼睛:“我沒明白你什麽意思,馨律姐吃了病人肉,得了病,抗過去好了,自己就是藥了,那又怎樣?”

常思豪已經明白用意,臉色沉冷下去,緩緩道:“她要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當藥給患病者吃。”

秦絕響悚發驚立:“那怎麽行!”

意律歎道:“此法隻是代代傳承,沒有實踐經驗,師父教我們的時候說她也沒用過,師姐日間曾提及此事,我們幾個勸說半天,才令她打消了念頭,沒想到原來是在敷衍我們,自己晚上竟偷偷出來,真的去做這件事……唉……”

秦絕響直愣愣想了半天,問道:“她已吃了屍肉,若是病發不治,那個了,怎麽辦?”

神律道:“行食因法的醫者患病,與被傳染上疫病不同,一方麵病情較輕,另外還要配合內功進行自療,所以一般不會出現生命危險。”

秦絕響怒道:“一般不會,那還是有可能會!萬一……萬一那個了呢?怎麽辦!”二尼本來也極擔心,但因深信本門醫道,隻是覺此法殘酷,對療效倒仍抱有希望,覺得至少馨律命可無憂,現在見他反應如此強烈,也有些呆愣。秦絕響來回踱了幾步,說道:“不行,我得去找她,讓她吐出來,現在大概還來得及!”

意律搖頭歎道:“疫病傳染性極強,沾身都可引起病發,何況入口?吐出來也來不及了,否則剛才我和師妹豈能不救她!”

“那怎麽辦?”秦絕響收住腳步,急得搓手。

神律道:“唉,此法就算行得通,可病人那麽多,就算把她身上肉割盡了,又豈能夠分?”

秦絕響怒道:“就算能治好病,又怎能割她肉給那些人吃?他們算是什麽東西?不過是些平頭百姓,也敢來吃恒山掌門!他們配嗎!簡直是笑話!”

神律歎了口氣:“眾生原是平等,掌門她大概也沒想過什麽配不配的,如今肉已食下,木已成舟,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放……什麽叫聽天由命!”秦絕響氣得差點罵出粗口。他在屋中來回走轉,忽地一停,望向常思豪,目中閃光:“我有辦法了!大哥,咱們把那些乞丐抓來!”

常思豪登時明白他的意思,戰時糧食珍貴,百姓不會再隨意施舍,眾乞丐自城封之後無處乞討,很多人便是以鼠肉為食,近來疫病爆發,他們看上去反倒精神得很,說不定其中就有吃過疫鼠而產生免疫的人,秦絕響要去抓他們,一方麵是想用他們的血肉做藥救馨律,另一方麵大概是想用他們代替馨律師太為藥,分殺了給病人吃。一閃念間見秦絕響已經向屋門奔去,急忙上前扯住:“絕響!這法子不成!”

秦絕響一瞪眼:“怎麽不成!”

常思豪道:“他們雖是乞丐,卻還是活生生的,怎能當藥!”

秦絕響怒道:“我不管!那幾條賤命怎抵得上馨律姐!用得上那是看得起他們!”說著撥開常思豪手臂向外便闖。

常思豪一個跨步追攔在門前:“絕響!人命關天,你別胡鬧!”

“轟蓬——嘩喇——”

外間突然傳來木器毀壞的聲響,幾人急忙竄出禪堂循聲找去,拐至殿後,隻見北麵一間僧房窗欞破碎,一條大漢竄縱如飛,奪路正逃,後麵馨律仗劍直追。

這大漢九尺身形,極為雄壯,穿黑色輕甲,長弓在背,手持一把薄窄閃亮的牛角小刀,頭上梳著黑油油一條長辮,顴高唇厚,不是漢人模樣,秦絕響一見登時眼睛就亮了:“莫日根!狗東西,你往哪兒跑!”嗆啷啷斬浪出鞘,一道白光當頭攔上!

莫日根殺人如麻,臨敵經驗極豐,一瞧前麵是個十二三的孩子,不以為意,略一側身錯過長刀,右手翻起,小刀斜挑秦絕響的手腕,雖然明眼人一看便知沒有內勁,但他身體外壯,這一招也使得十分迅捷。

秦絕響嘿嘿一笑,心說狗雜種,你還有兩下子!腰胯向後一坐,手腕後拉,使了個沉勁,忽地抖腕,刀刃**般綻放開來,莫日根大驚抽手已是不及,刷拉拉三根手指落地,小刀撒手,他心知厲害不敢戀戰,擰身向東,眼前兩道黑影一閃,神律和意律攔在身前,明晃晃兩柄長劍擋住去路。他調頭想跑,耳中聽得嗆啷啷兵刃出鞘聲響,看見那是兩柄刀時,常思豪左手雪戰右手奔雷,十字交叉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馨律急喝道:“別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