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總兵心下一驚,尋思難道是俺答去而複返,打回來了?大手一張立時按在了劍柄上,喝道:“什麽事?”

那軍卒稟道:“莫日根逃跑了!”

眾人麵上失色,心想這真是事挨事,事擠事,都趕到一塊兒去了,怎麽在這當口又把這麽重要的犯人給丟了。

嚴總兵眼睛一橫:“他怎麽逃的?”那卒苦臉道:“今早還在,剛才給他送飯,卻發現人不見了。”

馨律道:“此事怪我,這莫日根狡滑異常,我本該留下幾個師妹看守他才是。”

嚴總兵連忙擺手:“師太說的哪裏話,此乃軍士之責,與你們何幹,師太不必介懷。莫日根身染疫病,想必跑不遠,來人!傳我令,全城搜捕,務要將他給我抓回 來!”秦絕響冷哼一聲:“俺答撤軍之時便該將這廝就地正法,隻是事情一樁挨一件,倒把他忘了。”陳勝一道:“安舵主,咱們分舵的人也別閑著,你和雷生帶一隊人搜東城,穀嚐新,你跟莫如之帶人搜南城,少主爺,你和於誌得搜東麵,小豪跟我搜西麵,咱們以中街為界,配合著官軍,這就行動!”

眾人直搜了大半天,陸續回到總兵府碰頭,結果誰也沒找到莫日根的影子。秦絕響的一隊最後回來,見別人也是毫無收獲,悻悻道:“行,莫日根,有你的,說沒影子,還真就找不著,等這太陽一落山,你可真就徹徹底底地沒影子了!他媽的!”

常思豪道:“他人不見之前,不知逃了多久,或許那時便早已逃出城去也說不定。”

嚴總兵點點頭:“算了,反正他身帶疫病,隻怕活不長久,若是逃到俺答身邊,傳染給韃子,那是再好不過。”莫日根是韃靼名將,若能解進京師,功勞可是不小,被他這一跑掉,幾個參將都甚覺遺憾,見嚴大人如此,也隻有解嘲一笑。嚴總兵問道:“賢侄,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秦絕響道:“我準備回去收拾東西,連夜趕回太原。”

嚴總兵道:“何必如此之急,我聽聞聚豪閣早已撤走,你們早回一天,晚回一天,差別不大,這些日守城疲憊,大夥都沒得休息,依我看你們還是歇息幾日再走不遲,一來為老太爺守靈,二來仔細策劃一下方案,謀定後動比較好些。”

秦絕響斜眼瞅了瞅旁邊的陳勝一,嘿然一笑道:“多謝伯父關愛,侄兒並非莽撞之人,我要報仇而非是去送死,不會蠻幹,這點您大可放心,至於日程問題,您是一番好意,既然開了這口,侄兒便再多逗留一夜,明早啟程便是。伯父,您老人家好好休息,侄兒先回去了。”拱手一禮,側頭向常思豪道:“大哥,咱們走吧。”常思豪點頭,與嚴總兵施禮作別隨後跟出,秦絕響加快腳步,待陳勝一等幾人禮別出來之時,已經拉開一段距離。常思豪道:“絕響,等等陳大哥。”秦絕響隻顧向前,一聲不吭。

回到分舵已是黃昏時分,秋風微起,日落暉殘,天際雲霞燒透,絢美異常。

院中早清理幹淨搭起靈棚,秦浪川的骨灰被收起裝進木匣擺在桌案之上,外間喪幡高挑,裏麵素蠟高燒,四周香煙繚繞,藍線團雲,馨律等尼正在頌經。秦絕響進去磕了幾個頭,站起身子,麵色鬱鬱。

安子騰腰係白絛,托著一個木盤過來,說道:“少主爺,您身上穿著大紅恐不合適,換一換吧。”

秦絕響見盤中整整齊齊疊放著麻衣白布,低頭看看身上,哈哈大笑:“更衣戴孝,便是孝了麽?操!那這孝子賢孫,當得還真容易!我沒少惹過爺爺生氣,豈止是不孝,簡直是秦門逆子,扔到衙門裏打上幾千板子,也不冤枉。嘿嘿,隻不過現在想挽回,也來不及了,我從小到大都是這一身紅衣,就連睡覺也不換的,這孝服我不穿,也不配穿,你還是拿下去留著給別人吧!哈哈,哈哈!”他笑聲雖響,卻顯得十分幹澀。

安子騰眉頭微皺,麵有遲疑,陳勝一上前來道:“安舵主,給我,我穿。”

“且慢!”

秦絕響回過頭來:“陳二總管,你要戴孝,腰上紮個白絛也就是了,這麻衣是給孝子賢孫準備的,不是直係嫡親,沒有這個資格碰它!”

常思豪就在他身側,聽得心裏一緊,頗覺不是滋味,心想縱然麻衣別人不能穿,委婉解釋一下也就是了,你這孩子說話怎地這般橫硬,像憋了多大火似的?

陳勝一腦門青筋豎起:“在秦家這幾十年來,老太爺視我如子,我亦以父事之,雖無血緣,亦比親生不差!”

秦絕響冷冷一笑:“視你如子,那也是視同,你知道什麽是視同?將個貓崽子扔進虎窩裏,老虎對它視同己出,那貓兒可就能真的變成虎子了嗎?”

“你……”陳勝一氣得兩手直抖,一跺腳轉身回屋。

安子騰以及在場分舵諸人一個個麵色苦冷,靜默不言,少主爺這話剛才雖然不是衝著自己說的,但不管誰聽在耳裏,都感覺異常紮心,前番他曾說過秦家非一姓之天下,大家都是兄弟、朋友,可現在聽他語中味道,感覺卻相差太遠,滿不是那回事。常思豪忍不住道:“絕響,陳大哥為秦家辦事盡心盡力,你怎可如此傷他的心!”

秦絕響冷道:“大哥,方才嚴伯父為什麽出言相勸,他原本連聚豪閣這名字都沒聽過,又是怎生知曉了內情,你當我看不出來麽?我早說過了江湖的事江湖人辦,大胡子心裏打好算盤,卻不自說,偏去鼓動嚴伯父,這可是把我放在眼裏麽?”

常思豪道:“不錯,是陳大哥請求嚴大人出言勸你,不過他這也是為了你,為了秦家。聚豪閣勢力強大,盲目進行火拚不是辦法。”

秦絕響擺手冷哼:“大哥,你不用說了,我認識他的時間可比你認識他的時間久多了,他為的是誰,他自己心裏清楚,我這心裏頭更明白,我今天對他不客氣,就是想讓他知道,誰都不是傻子,想掌秦家的舵,做秦家的主,他還差得遠呢!”

常思豪失笑道:“你說陳大哥想做秦家的主?”

秦絕響道:“難道沒有?莫日根逃跑了,還沒等我說什麽,他便跳出來分兵派將,連我也要指揮,這副猴急的嘴臉,誰沒看著?當時為抓莫日根,我沒和他計較,可不等於我是傻的,連這都不明白!”

他背對西天紅雲逝日,臉部陷於暗影,表情模糊,可是語氣中那股陰森的味道,卻是任誰都聽得出來。常思豪心想:“莫日根逃了陳大哥怎能不急?一時間隻想到如何搜捕抓他,忘了該由你作主發話,也屬正常,怎麽就成了要抓權柄,要掌秦家的舵呢?你本來就是個孩子,陳大哥好歹也算長輩,指揮分派你一次又算得了什麽?”

他本想再行辯說,但瞧著秦絕響的樣子,知他誤會已深,一時無法改變,搖了搖頭,緩緩道:“絕響,不要讓成見蒙住自己的眼睛,日久見人心,我想你總有一天會明白誰對你好,隻是我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晚,否則會讓人追悔莫及。”說完轉身走遠。

秦絕響見他踱向陳勝一房間的方向,胸中翻絞不是滋味,欲待相攔,卻又硬生生忍住。

用罷晚飯,眾人遣散各去休息,秦絕響出得屋來,抬頭望去,隻見夜空藍晦,碎銀滿天,涼風吹過,寒意透膚入骨,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悵惘和孤單。

一陣喃喃的頌經聲傳入耳內,語聲輕柔而有韻律。

他緩步來到靈棚之外,隻見安子騰在銅盆邊續紙,一盆火燒得正旺,馨律在旁邊手撚佛珠閉目而坐,火光將她麵容映得金黃一片,讓人望之全身生暖。

“安舵主,虧你往來張羅,忙裏忙外,辛苦了。”秦絕響走進棚內。

安子騰搖了搖頭,向桌案上秦浪川的靈牌望去,目光深邃而落寞,淡淡道:“應該的。”

秦絕響一笑,蹲下伸手捏住他填向火盆的黃錢紙:“你去休息,我來吧。”安子騰看了他一眼,側頭瞧瞧馨律,鬆開手指,點頭退出。

馨律表情平靜安和,保持著原有的姿態念頌經文,秦絕響一麵續紙,一麵偷眼瞧去,火光中她睫毛的影子在不斷變幻,時而拉長,時而縮短,使人感覺那對眼睛也似睜非睜,似閉非閉。珠圓玉潤的秀鼻之下,淡粉色的本色薄唇啟合輕動,發出古老的梵音,仿佛一曲安魂之歌,聽得人心空似海。

二人就這樣,一個燒紙,一個念經,仿佛要如此這般,相對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