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眼神中多少有些無奈的意味,籲了口氣,說道:“世俗人家但凡有點地位的人故去,都要高搭靈棚兩丈七、三丈六的,再守上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亡魂,以我爺爺的身份,操辦它一百零八天也不過分,可是生前不孝死了孝,跪了哭,哭了跪又有個屁用?家裏大伯的後事還沒料理,大姐也不知情況如何,我心中怎能不急?”

安子騰點頭一歎,說道:“也是。那這樣,這邊的靈棚和靈牌都不動,我再請僧人來超度便是。”秦絕響聞言老大的不高興,輕哼了一聲:“請什麽請?難不成要把華嚴寺的小和尚找過來?這幫人一個個道貌岸然,實際一肚子男盜女娼,哪有一個好餅?我爺爺若真在天有靈,聽見他們念經,隻怕要氣得再死一次。”

華嚴寺住持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早己傳開,眾人心知肚明,想起來各自苦笑。

引雷生那半片山似的身子晃了過來:“少主爺說的對!老太爺自來喜歡熱腸漢子的豪情暢笑,英雄大劍的激勇長歌,和尚念經磨磨嘰嘰,嘀嘀咕咕,有什麽好聽?現在啥都是虛的假的,報仇雪恨才是真的!看我把這靈棚拆了,咱們提刀上馬,跟著少主爺去殺那狗日的長孫笑遲!”說著話上去大手一張,使的全是大擒拿手的拆骨法,三下五除二將靈棚拆了個幹淨,倒仿佛是把它當成了敵人。

其他人見此情景會心而笑,隻是想著和聚豪閣尚有一場勢在必行的死戰,笑容又都有些發僵。

秦絕響麵容異乎尋常地平靜,淡淡道:“引雷生,你要留在大同。”

“怎麽?”

引雷生扔了手中的木架,虎目翻圓:“憑什麽不帶我去?為啥我要留下?”

秦絕響臉色一冷:“少廢話!讓你留下你就留下!我說話不管事麽?怎麽,秦家隻有我爺爺張嘴才能管得住你?”

引雷生目色中登時有了冤怨和淒徨,他“喀哧”一聲扯掉衣衫,團了一團“啪!”地摔在地上,一雙大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響:“天日可表!少主爺!人心都是肉長的呀!您瞧瞧這些疤!六年前我當橫把的時候我們十幾個弟兄中了計被引入三條嶺遭了伏擊全軍覆沒,得著信兒後是老太爺親自帶人翻山越嶺找了兩天,才把還剩一口氣的我從死人堆裏拽出來!那是大三伏啊!我在死人堆裏趴著,全身血泥汗水腥臭難聞,傷口裏都爬滿了螞蝗下上了蛆!抬回去大夥兒一看就哭了說沒治了,大爺說不行讓大小姐試著治治,就抬去了她那院兒,大小姐當時二話不說剜掉爛肉就給我裹起了膿!我是個啥?我他媽是個啥呀!可是在她的眼裏就隻有病人,沒有高低貴賤!那年她才十三哪!大爺就她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老太爺子多麽疼她秦家上下誰不知道!可是他倆在邊上看著就沒伸手攔一攔!我掙紮著要起來他們還點了我的穴道!少主爺!我引雷生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哪!我不是不聽您的,我是想給老太爺、給大小姐報仇啊!少主爺!現在您是秦家的主!就是我引雷生的主!您隻要一句話,指山我就把它刨開,指海我就把它填上!您可不能嫌我拙笨,您得帶著我,讓我跟著您呀……”

他說著、吼著,淚珠子早已滾了出來,話也就咬不清楚隻剩下喉嚨裏喁喁的嗚聲了。

常思豪瞧著他身上一處處渦狀的肉摺,知道這是深剜進去至少一兩寸左右愈合後才能造成的疤痕,想到秦自吟,鼻子禁不住也跟著發酸。

秦絕響靜靜地聽著,眼眶子裏也在不住地發潮,聽到最後,他狠狠眨了一下抑住心酸,長籲了口氣,道:“不但你留下,大同的人我一個也不帶走。”

安子騰等都不解其意,以目相詢,秦絕響道:“不用奇怪,現在太原的情勢還不清楚,總舵已毀,說不定四處都是聚豪閣的人,我回去也不能大張旗鼓,要把情況摸清楚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這邊剛剛恢複秩序,要辦的事情很多,需要你們打理,另一方麵,外圍有人我心裏也踏實。”

安子騰垂首道:“少主英明。”

秦絕響忙道:“安舵主不須如此,想我爺爺在日,遇事還都與諸位商量,而今小子無知,行事魯莽,還須您老多加提點,有什麽想法意見盡管說。”

常思豪一旁微笑點頭。陳勝一和穀嚐新等人卻在交換著眼神,都暗道少主爺昨天還傲得不行,怎麽一夜之間變得如此謙恭了?

安子騰道:“少主多心了,老太爺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老人家仙去,我自當盡心竭力輔佐少主爺您,方才少主所做決定確實比較穩健恰當,老朽的稱讚也是發自內心,絕無它意。”

秦絕響拱手道:“如此絕響這裏先行謝過!以後大同事務還要多多仰仗您老。”

安子騰還禮:“好說好說。”

秦絕響喝道:“引雷生!你把那牛鼻涕狗眼淚擦幹淨給我老實留下!大餅牛肉按頓吃,把你那狗肚子填滿了、把勁攢足了!和安舵主一塊兒好好把大同這邊給我管好等著我的號令!放心,有用得著你這倔牛腦袋的時候!”

“是,是!我聽少主爺的!”

引雷生蹭著鼻涕忙不迭地應聲,仍帶著哭相的臉上有了點笑模樣,他知道少主爺罵他這是親近!說明少主爺瞧得起自己,眼裏有他這個人。

秦絕響在分舵眾人臉上掃了一眼,麵上掛笑,心中暗自翻騰:“不但是安子騰,其它人也都是望著爺爺秦浪川的舊恩在替秦家做事,江湖人隻講利益不講情誼,像引雷生這樣知恩重義的熱血漢子少之又少。現在看似無事,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的變故,說不定就人心離散,分舵不是要獨立出去就是會瓦解冰消,看起來自己想拉隊伍與聚豪閣決戰的想法實在太過幼稚,目今最重要的是扶住秦家這麵大旗不倒,另外還要快速培養出一支新生力量,團結在自己周圍,鉗製監督舊部,將局麵維持在一個穩定的狀態。”

回想自己以前任性胡為,沒少得罪人,晉城分舵主齊夢橋曾在十歲生日時送來一塊寶玉為禮,自己卻拿起看看又扔回盒內,渾沒當回事兒,接過長治舵主馬明紹送的《冬官考工記》,倒一翻半天,把齊夢橋晾在那兒下不來台。臨汾舵主陳誌賓的小女兒比自己小兩歲,名叫暖兒,那年過春節,陳舵主把七歲的她帶來一起給爺爺拜年,自己卻惡作劇把她弄進了洗蓮池裏,撈出來時差點沒凍硬了。陳誌賓嘴裏雖沒說什麽,心裏怎麽說也得擰個疙瘩。運城分舵主遲鳳寬和自己倒沒什麽過節,不過去年因為與別派挑起衝突,被大伯狠狠批了一頓,若非記念前功,差點革了職,現在爺爺一過世,大伯又不在了,這些人豈能安份得了?培養新生力量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就,事情瞬息萬變,隻怕自己的人沒培植起來,各分舵就已經產生變故,如果聚豪閣正四處加緊活動,策反這些人掉轉槍頭歸順他們,那可更要麻煩。另一方麵,晉境之內平日裏對秦家敬畏的長空幫、鐵旗盟、三山會等幫派會否趁火打劫,借機吞並秦家的地盤亦未可知。一時間內事、外事,人際、利益……方方麵麵林林總總的東西如何克製如何平衡這些平時根本不用去管的事情一下子全紮在他腦子裏,令他越想心中越慌、越沒底。

常思豪見他臉色變來變去,目光閃爍,雙手微抖,過來低道:“絕響,樁中要領,要時刻帶在身上。”

秦絕響打個冷戰,腰頸立直,憶起他昨夜所說越想越多,越多越亂的話來,立刻悟到:“練功時候,身上哪裏緊張便放鬆哪裏,處事何嚐不是如此?哪裏出現問題,解決便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現在胡思亂想,未免作杞人之憂了。秦家未亂,我自先亂,底下的人豈非對我更沒有信心?”想到這兒心下一寬,兩肩立沉,胸口感覺一陣輕鬆。

常思豪笑道:“這就對了。”

秦絕響暗思若非習了這樁法,身體與心理之間的聯動平時還真感覺不出來,真是一層有一層的境界,練到才知。

安子騰下去安排馬匹幹糧等事,秦絕響四下掃望看不見恒山派的女尼,向常思豪道:“大哥,你們在這等會兒,我去向馨律姐辭行。”

旁邊阿香道:“馨律師太清早領著恒山眾尼出門去了。”

秦絕響一愣:“什麽時候走的?我怎麽沒看見?”陳勝一道:“她是在你和小豪回屋洗漱那會兒走的,去了雲岡。”

秦絕響一時無語,心想她到雲岡去,自是要處理兩位師太的遺體,以便帶回山安葬,隻是怎麽走了也不和我說一聲?而且還偏趕著那麽一會兒功夫,難道真是湊巧?還是刻意避開我?心中微亂,暗暗告誡自己現在可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而且馨律身份特殊,一切還得慢慢來。

他勉強克製著自己的心情,忽又想起一事,招呼引雷生道:“對了,祁大叔的屍體也還在雲岡,葬得太過簡陋,我們走後,你派人過去將他遺體尋回,在本地尋個風水俱佳的所在好好安葬。”

引雷生道:“不須少主爺費心,這事二總管已經吩咐過了,屬下定當盡心辦理就是。”

秦絕響撇了眼陳勝一,心中冷哼一聲,沒再言語。不一會兒馬匹牽來,幹糧備好,他將骨灰包裹背在身上,率陳勝一、常思豪、阿香、穀嚐新、莫如之以及於誌得、張成舉和幾名從太原帶出來的隨從與大同分舵諸人告別,出了鏢局又到總兵府與嚴大人辭行。

嚴總兵本想要叮囑幾句,見秦絕響也不像能聽得進去的樣子,也便不再多說,親自將幾人送出了門口。這時一乘六人抬的綠呢簪花大轎忽閃忽閃行了過來,有個公人打扮的漢子在前麵手執鞘腰,用刀柄亂撥著人,口中喝罵:“百姓們閃開閃開!沒見胡公公的轎子來了麽?你們還敢擋道?”

常思豪幾人拉馬往邊上閃了些,讓出道路,大轎沾塵,那公人探身在轎邊道:“公公,總兵府到了,嚴大人就在門口。”

“哦?嗬嗬嗬嗬……”

轎中人一陣輕笑,聲音尖細又略帶暗啞,仿佛一隻拉了幾天稀的烏鴉:“總兵大人親自來府外迎候?那咱家怎麽敢當啊!”隻聽輕輕一聲擊掌,那公人挑起轎簾,一個五十左右年紀的太監緩緩走了下來。他一見站在門口的嚴總兵,臉上笑出不少皺紋,拱手道:“嚴大人,哎喲哎喲,這話兒怎麽說的這是?您怎麽還迎出來了呢?這叫咱家的心裏,怎麽過意得去呀?”

在他拱手之際,手指上好幾枚寶石戒指露出袖外紅綠生芒,小指甲留得三寸有餘,彎彎如鉤,看得常思豪不由一陣煩惡。

嚴總兵勉強笑笑:“下官不知公公回城,原該到府上先行拜望才是。”

“咦?”胡公公一臉奇怪:“回城?回什麽城?咱家半刻也沒離開大同啊!”他回身瞧著侍候自己那公人:“小鬆子,我出過城嗎?”

那公人搖頭笑道:“哪有!公公前日不還在城頭上與嚴大人一同督戰麽?韃子弓箭厲害得緊,那天嗖地一箭,洞穿了公公的袍子,把小人嚇了一跳,公公卻安之若素,還笑話小人哩!難道您忘了?”

胡公公道:“可不是麽?嗬嗬,這兩日公事雜亂,嚴大人定是忙得糊塗了,唉,這也難怪,難怪。哎呀嚴大人,說起來,此次你領軍殺破俺答大軍十萬,立下天功一件,這回待咱家稟明了督公,奏明了皇上,不封你個侯爺,也得封個大將軍當當,咱家這裏可要先行恭喜你哩!”

嚴總兵明知他在這耍無賴,也不能得罪,淡笑道:“嚴某哪有什麽功勞,這都是皇上的洪福齊天,公公督軍有力。”

胡公公笑道:“哪裏,哪裏。”

秦絕響心中爆火,懶得再聽他那個調調兒,翻身上馬,抱鞭向嚴總兵一拱手:“伯父,告辭了!”

嚴總兵點頭:“一路平安。”

那太監胡公公斜眼向幾人背影瞧了瞧,又回頭看看嚴總兵,麵孔轉冷,不陰不陽地訕訕道:“原來,嚴大人是送人,不是來迎接咱家呀。我還道是……”他猛地瞧見那隊人中有個黑臉小子扭過頭來,目光中帶著股子狠勁兒,仿佛一柄刀子從自己眼睛透進來,直紮到心裏一樣,嚇得愣住,後半截話含在嘴裏,舌頭攪動著,卻怎麽也吐不出來了。

出得城門,常思豪抬眼望去,時值秋末,四野外萋草蒼殘,碎葉飄零,天高日冷,暖意無多,道上行人稀稀落落。

回望城頭與自己一行揮別的士卒人等,心中感慨無限。

“大哥,走吧。”

秦絕響正了正背上的骨灰包裹,擰過頭揚鞭磕鐙,當先而出,幾匹馬隨之揚塵追去,身後秋風絲亂,一如斷卻的琴弦。

蹄聲中,也不見天空有什麽暗淡,隻是雲翳微凝,晴雷顫響,雨點就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