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之後常思豪一直沒有餘暇思考過往,現在想來,自己為方吟鶴所擒,隻怕邵方未必知道,就算知道,憑他的性子和能力又怎會出手劫奪?自己在京中朋友也不曾識得一個,那麽能救下自己的,多半就是長孫笑遲了。

一想到是他,常思豪立刻坐了起來,心道:“當時東廠幾大檔頭都在,長孫笑遲難以出手,大概未能輕舉妄動,回來又不見了我,肯定四處尋找,方吟鶴一夥心向著四檔頭康懷,準備拿我向郭書榮華邀功,多半不會先讓曾仕權他們知道,也許遇上長孫笑遲,就被劫了。哼,他救下我,又有什麽好心了?無非是怕我在東廠刑囚之下,招認出來,泄漏了他造反之心。”四顧周圍,又想:“邵方曾說徐三公子買下好幾處茶樓,連成一體,這大屋裝飾華美,多半便是顏香館之下的哪個房間了,剛才那女子妝畫得較濃,不是婊子便是歌女,還能是什麽?”

想明此節,心中歉仄之情立時大減,瞧著身上這些牛毛細針,更覺忐忑,忖道:“本來我應該隻是被點了穴道而已,哪用得著插上這麽多針?分明是要害我。”想到這便伸出手去,捏住左肩一根銀針,試著慢慢往外抽拔。

這銀針露在外麵的部分長不盈寸,卻刺得極深,整根拔出來,竟有半尺之長,常思豪抬起胳膊看看,腋下並無孔洞,心想:“這針紮進去這麽長,居然沒有刺透,也當真是奇,莫非在肉裏還七拐八彎不走直線麽?這麽多針插進來,不整死老子才怪呢!”當下左一根右一根地拔了起來,不多時已將左肩、臂之上的銀針盡數拔出,眼瞧皮膚上盡是芝麻大的血點,心中恨極,禁不住就想破口大罵。正要去拔右臂上的針,隻覺氣血上衝,陣陣頭暈目眩。這時屋外有淡淡的說話聲傳來:“夜黑了,也沒什麽事情,你回去吧。”聽聲音,正是那女子。

常思豪停手屏息靜聽,一個男子聲音道:“剛才我看見劉先生還在呢,正給孫嬤嬤把脈。病人醒了,要不要我順道去通知他一聲?”聽聲音頗有朝氣,應該很是年輕。女人道:“我已去過了。”那青年道:“你要回去陪他?”女人“嗯”了一聲。那青年道:“鑽被窩裏去陪嗎?”女人嗔怒道:“好小子,什麽時候養大了膽子,亂說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那青年哎喲一聲,道:“不敢了不敢了,姐姐放手!我耳朵要掉啦!”女人道:“你還敢喊?教別人聽見,可沒你好果子吃。”

那青年嘻嘻一笑,又歎道:“我也是看你對他太盡心,又是擦身又是端屎端尿的,這才兩三天的光景,你可憔悴多了,妝畫得再濃,也是遮蓋不住。”女人沉默不語。常思豪心裏一陣愧疚:“原來是真的……怪道她說我轉眼無恩……”隔了一隔,聽那青年續道:“姐姐,咱們雖然不常見麵,但是你待我親,我也待你是我的親姐姐,咱們這些人,其實都是命不由己,我怕你動了心思,到頭來自己受苦。你沒聽他這兩日迷迷糊糊的,口中盡是嘟噥些‘吟兒’、‘阿遙妹子’之類的名字?顯然不是娶妻便是有了相好,還不止一個。”屋外靜了一靜,女人道:“你多心了,我也是奉主之命,盡自己的本分罷了,分寸還是有的,你去罷。”聲音顯得冷了。年青人道:“那我走了,我去找劉先生,讓他瞧瞧我這耳朵被你掐出的窟窿多大個兒,若是縫不上了,隻好改天逛街,跟上師們要幾副大金環子來戴。”女人一笑,罵聲:“臭小子!”又補了句:“你呀,就喜歡神神叨叨的東西,還是少跟那些怪喇嘛往來的好,免得惹出事端。”

隻聽得蹬蹬蹬步音聲響,年青人小跑著離去,跟著房門微啟,女人提著盞燈邁步進來,又緩緩合上了門。常思豪躺下把被子往身上一掩,心中呯呯亂跳。

女人提燈來到床前瞧瞧,見他閉著雙眼,似已沉沉睡去,便不打擾,到旁邊把燈放在桌上,支頤而坐。常思豪直挺挺地躺著,不敢發出聲音,隔了好一陣子,女人仍無動靜。偷眼瞧去,她似乎合著眼睛在打盹兒,看樣子是要守上一夜了。常思豪心裏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輕輕咳了一聲。女人立時警醒,聽得常思豪又咳,忙過來撩開圍帳問道:“你醒了?別急,我給你取些水去。”

常思豪道:“我不渴。”女人道:“不是口幹麽?還是肺子裏不好受?”常思豪引開話題:“姐姐剛才幹什麽去了?”

女人道:“你醒了,我總要通報主人一聲。”常思豪道:“他在哪裏?不如引我去見,也好讓我拜謝相救之恩。”女人道:“等你好些再謝不遲。”常思豪問:“我還有兩個……三個同伴,不知是否也被賢主人一並救下了?他們現在哪裏?”他想到當時除了荊廖二人,文酸公也被擒住,雖非相識,畢竟也算一個。

女人道:“不知道。你被送來的時候,隻是自己一個人。”

常思豪見她表情冷淡,歉然道:“姐姐心裏想必還怨恨著我,唉,說來我這人也怪極了,對我好的人,我總是疑忌,真正害我的人,我又總是忘了提防,也不知這腦子是怎麽長的。”

女人瞧著他的方向,眼睛裏卻像沒瞧見他這個人,喃喃道:“這世上的人,本來就是相互傷害的事情做得多些,偶有好事臨頭,也會覺得別人另有所圖。害你的人要接近你,自然要對你好些,讓你放鬆警惕。”常思豪大生同感,心想天底下人,除了爹娘真親,別人總是差些,若不能使著用著,博些好處,誰來親近你?合上眼道:“不錯。”女人道:“你現在就對我放鬆警惕了,最好小心些,免得將來懊悔。”常思豪尷尬一笑,覺得這女人時而溫存,時而含怨,脾氣不大好捉摸,說道:“姐姐還不原諒小弟,常思豪給你賠不是了。”說著推被而起,向她抱拳打揖。

女人歎了一聲,淡淡道:“我怪你什麽,是我自己在和自己發脾氣。”忽又訝然而驚:“你,你怎麽把針拔去了?”想要上前細看,又轉身到桌邊取燈,一陣手忙腳亂。常思豪道:“你別著急,我拔出來,也感覺沒什麽。”

女人急道:“怎會沒什麽?你可別動,我去去就來。”也不提燈,徑自奔了出去。過了不大功夫,帶來一位麵上皺紋堆疊,長須及胸的老者。這老人雖然年紀不小,但是步履矯健,頗有精神。常思豪趕忙下榻施禮:“這位便是賢主人麽?常思豪有禮。”

老者瞧著他,又回顧那女人一眼,說道:“常俠士誤會了,小老兒劉丙根,乃是主家聘醫。請坐。”常思豪在桌邊落座,心道:“原來他是醫生,怪不得精神健旺之極,卻又不像有武功在身的樣子。”劉先生拉了他左手腕子,細細品診,女人取了衣衫,給常思豪披在身上。

這脈把得時間頗久,終無定論,常思豪等得頗不耐煩,剛要說話,卻見劉先生收回手去,又撩衣看看銀針,麵色凝重,深深一歎。

女人問道:“怎樣?”

劉先生道:“針頭不顫,是未得氣,看來這刺得再多,也是徒勞,唉,內功真氣,原也非老朽這針能引得動的,僭妄了,僭妄了,既然如此,都拔去也罷!”說著便開始動手。女人皺眉道:“先生,他這經脈真的保不住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