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南嘉措即將被壓扁碾碎的一刻,他的雙掌已經迎按在佛頭之上。

“喝!”

一聲大吼,震天動地,虎嘯不敵其勢,獅吼遠遜其威。

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怒相。

常思豪麵上失色,他從未想像到過人臉竟可以猙獰如此!

“轟喀——”

岩佛應手而碎,無數重量可達數百斤的巨石塊四散崩飛,仿佛盤古揮斧,剛剛破開了天地。

本來常思豪的兩道氣勁無可化之,急切間索南嘉措這才將時輪勁逆運,岩佛淩空而來,反成他引泄勁力的對象。

從秦浪川和涼音師太被頂飛、踢飛、常思豪得手,到岩佛砸來、粉碎,一切都在極快速度內完成,開始到結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此時涼音師太胸骨寸碎,跌落在旁。她側頭瞧了瞧不遠處穩穩端坐、麵容慈和的晴音遺體,嘴角溢血,目光含笑,嚅喃道:“論功力我高你一等,論佛法我遜你一籌,師妹,你好,你好……”她最後勉力合了個十,闔目而逝。

索南嘉措黃袍垂落,口中“撲——”地噴出一片血霧,麵上卻露出愉悅感慨的神情,望著對麵雙足陷入岩層尺餘的秦浪川道:“若非施主行此一招,小僧非但功力要盡失,恐怕命亦無存,兩位師太為救人而欲殺人,施主欲殺人反而救人,成敗各由數定,人力難及,豈非天哉!”

秦浪川眥目喝道:“定個屁數!老夫這就殺了你!”

忽聽豁隆一聲巨響,石窟終於承受不住震顫,窟頂岩層開始塌陷,巨石砸落,擊地轟聲如鼓,兩邊窟壁亦坍倒下來。

索南嘉措在石雨中從容淡笑:“小僧一身內功毀去十之七八,施主之傷,卻比小僧更為厲害,這岩佛何止萬斤,施主能擎住推飛,雖借了其折落之勢,但這份神力亦屬天下僅有,令人佩服之至。隻是施主受傷在前,這一砸之力已難承受,如不出小僧所料,你雙臂雙腿經脈俱遭重創,九成保不住了,目今隻在死撐而已,便算此刻窟頂掉下的岩石中有一小塊當頭砸到,閣下恐怕連閃避的能力也都沒有了罷!”

秦浪川氣得暴叫一聲,提氣拔足前邁,卻撲嗵一聲摔跌於地,口中鮮血狂噴。

索南嘉措疾步竄上!

常思豪未料秦浪川竟已重傷若此,相救已是不及,卻見索南嘉措黃袍一抖,單掌揮向空中,將磨盤大一塊向秦浪川砸落的岩石擊碎。

“你為何救我!”

秦浪川伏在地上雙手亂撲,嘶聲怒喝。

常思豪趕忙上前攙扶,隻見他小臂、手背上數條主脈管竟已爆裂開來,皮下一片青紫之色,心知這藏僧所言非虛,秦浪川情形確不樂觀。

索南嘉措道:“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秦浪川身軀微晃,怒道:“老夫自救不能,卻也不受人憐!”

索南嘉措搖頭道:“你不明白。”他說這話時,又是那種視人為小孩子的語氣,把秦浪川氣得眼珠瞪大,幾乎要撕眶迸出。

常思豪心想前者你將岩佛推出想砸索南嘉措,結果沒砸死,反倒救了他,若沒救他,他又怎會有翻過來救你的機會?如此算來,你也確是自己救了自己。

索南嘉措擦了擦嘴角鮮紅的血跡,道:“施主若是靜心調養,不動氣怒,尚可續命三年,否則大禍隻在旦夕之間。”

秦浪川咬牙道:“小豪,你去把北山的奔雷刀拾來。”常思豪一愕,過去連鞘撿起遞過。秦浪川搖頭道:“過去殺了這喇嘛!他此刻功力幾乎失盡,絕非你的對手!”

常思豪明白,他令自己用奔雷刀殺對方,自是為了告慰祁北山在天之靈。

索南嘉措一笑:“不錯,小僧時輪勁逆轉,不但將自己內力毀去大半,對身體傷害亦深,就算調治好了,將來壽命亦絕不會超過五十歲,時光如露如電,多活二十年,少活二十年,分別不大,小僧亦不反抗徒勞了,常施主便請動手罷。”

此時窟頂窟壁盡已坍頹,碎石遍地,兩邊四尊立佛毀了三尊,僅剩當中高大的釋尊坐像和右側一尊立佛,陽光照在釋迦牟尼臉上,掃盡陰鬱,騰起一股生命的光輝。

天地間忽又變得安靜。

望著索南嘉措明澈的、流出微微笑意的眼睛,常思豪心中竟有一絲猶疑,這人出口即是實言,動手亦多取守勢,身上帶著的不知道是一種不懂世情的單純,還是看破世情後的灑脫,給自己的感覺實在太過祥和親切,令人難動殺心。

秦浪川喝道:“你在等什麽?”常思豪收刀道:“我不能殺他。”秦浪川睜大雙目:“你說什麽?”常思豪道:“他已沒有反抗能力。而且,他的心已超越生死,殺與不殺,都是一樣。”秦浪川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超越生死?哈哈哈哈!活在這世上的人,哪一個可以超越生死?釋迦牟尼講法四十九年,到最後不也一死了之!生死無非有人看得重些,有人看得淡些罷了!它是一種狀態而非界限,何談什麽超越與否!哈哈——”他笑得太急,咳了數聲,嘴角血沫噴湧,緩了緩才道:“現在你有能力卻不願殺他,我想殺他,又失去了能力,這世上的事兒偏別扭著人願安排,嘿嘿,小喇嘛,在你心裏,這也是定數,是天意罷?”

索南嘉措悠然道:“佛乃覺者,亦不過是覺悟了的人,釋加牟尼是人,豈有不死之理,施主之言,是對佛的誤解,這也難怪,佛法東傳以來,在中原已與儒道相混,慢慢失去原樣,唯藏地世代襲古,千年不變,故而得以存真。別派僧侶修行以圖成佛,擺脫今世的煩惱,死後歸於寂滅,跳出六道輪回,不再有生生世世,故曰得大解脫。我派卻是將生前記憶熔於元神之內,待轉生之後,以密法開啟記憶之門,如此生生不息,世世活得明白。小僧是生是死區別不大,施主嗔怒滿懷,恨意填胸,執意行殺戮之事,欲至小僧於死地,空造惡業卻於身何益?”

秦浪川怒道:“至少能暢我心,落個痛快!”

索南嘉措望著他,仿佛在看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物,隔了好一會,說了聲:“好。”從懷裏掏出一柄銀鞘銀柄鑲滿寶石的藏刀,走到秦浪川身前,躬身將刀柄遞過:“入鄉隨俗,小僧殺了尊友,依漢族風俗當報以命,施主請動手吧。”秦浪川愣了一愣,勉強抬手,嗆地一聲拔出刀子,冷道:“你別後悔!”索南嘉措麵帶微笑點了點頭。秦浪川目光一煞,刀鋒揚起,一道白光,直取其喉!

索南嘉措動也不動,閉目待死。

白光忽地刹住。

刀鋒已刺入他咽喉皮膚少許,一滴血珠滲了出來。

秦浪川大笑數聲,收刀插入鞘內,扔給他道:“你這樣的蠢蛋,殺與不殺,確已無分別。”索南嘉措道:“那俺答呢?”秦浪川瞪眼道:“俺答是俺答,你是你!”

索南嘉措望著他的眼睛,歎了口氣:“你還是不明白。”

常思豪聽他又說這句,麵上露出笑容。

索南嘉措瞧著一邊祁北山的屍體道:“小僧本想將三位擊退,打消刺殺俺答之念即可,豈料那位施主出手太猛,小僧一時不慎,竟傷了他性命,造業非淺。”常思豪心知他武功猶在秦浪川之上,高出祁北山一大截,全神貫注於自己身上之時看似易被偷襲,實際卻是他最具攻擊力的時刻,祁北山那時攻上,又是身傷未愈,無疑自撞炮口,當時自己若是出手,結果也好不到哪去。

索南嘉措閉目思忖片刻,續道:“小僧之傷,深及百脈,恐怕十年難愈,想來便是即時果報,亦是動妄念之警,宜當自悟。兩位執心難去,不免還有一場殺戮,於人於已,亦殊無益處,小僧願以已微薄之力化去這場兵禍,不知兩位可信得過小僧?”

秦浪川側目道:“信得過怎麽說,信不過怎麽說?”索南嘉措道:“小僧願到俺答營中,說其退兵,若信得過,兩位便與小僧同行作個見證,若信不過,咱們就此別過。”常思豪和秦浪川交換了一下目光,都覺不大可信,常思豪道:“俺答十萬大軍豈是一言可退,何況你不過是個僧人。”

索南嘉措笑道:“兩位不知,俺答雖稱雄於韃靼,但各部族心不一,常有叛亂,需要一個共同的信仰安民,方好統禦,他曾派人入藏接洽,欲將我教引入韃靼,但有些事宜始終難以談妥,故而雙方未能達成共識。小僧素知其心,否則噶舉派和其它勢力聯合對抗我教,小僧又怎會想起尋求他的幫助。小僧此去若在條件上給予適當讓步,與他結成聯盟,勸其退兵之事想也不難。”

常思豪尋思這喇嘛自始至終說的無一句不是實話,此言亦當不虛,若真能如此,實比刀兵相見好上百倍。

秦浪川麵有疑慮之色,暗忖你雖說得好聽,到時在帳前呼喝一聲,我二人被俺答輕鬆拿下,豈不是羊入虎口?

頜首再思,若是任其自去,將行刺之事泄與俺答,此番擒王大計卻又要成為泡影。

左右難決,目光便向常思豪掃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