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風沙消止,大家散去各歸崗位,眾軍坐在屍體上於城頭分幾撥輪流進餐。

夕照在山,為這青森冷鬱的古城添上一抹殘紅。

嚴總兵在各處巡視一遍,下城安撫傷者,查點武備,轉了一圈回到箭樓,麵有憂色。

秦浪川見狀勸慰道:“攻者多勞,守者長逸,俺答當年圍困京師卻最終退卻,一是其心不在破城,二是深明自己的優勢所在,攻城戰本非他們擅長,騎兵這個最重要的主力兵種難以發揮威力,故麵對六萬守軍未敢輕動。今大同城防穩固,糧草豐足,兼有火器之利,雖敵兵多我十倍,亦不足慮。”

嚴總兵點頭:“老太爺分析的是,不過剛才經過查點,守軍戰死六百一十三人,傷者超過五百,其中一半是重傷失去戰力,若非秦家一眾高手和恒山派十幾位師太的相助,傷亡的數字更要遠超這些。照這樣下去,恐怕前景堪憂。”

秦浪川待要說話,忽聽震天價一聲巨響,腳下忽悠一晃,樓頂梁檁錯動,塵土沙沙直落。

嚴總兵向外瞧去,俺答營寨紮得極遠,根本沒有攻過來的跡象,一愣間忽有所悟,緊跑幾步推後窗一望,隻見城內華嚴寺方向濃煙柱狀湧起,高達十數丈,與晦暗的天空相連,驚道:“糟了!”

大同城防以西麵為主,南北次之,華嚴寺位置偏西,為了取用方便,明軍早征用了寺院,將總火藥庫移置其內,如今守城全靠火器,這地方要出了問題,那可是心髒被插了一刀。

一小旗蹬蹬蹬跑上樓來,麵如土灰般地稟道:“大人,華嚴寺走水,火藥庫爆炸了!”

嚴總兵腦中嗡嗡直響,吩咐副將留下小心觀察城外動向,自己和秦浪川急匆匆順樓梯直下城內,上馬直奔華嚴寺,行至半路,正巧遇見常思豪和秦絕響引著兩輛裝滿大桶的牛車,正順大西街往城頭這邊來,秦浪川道:“小豪,跟我走!”常思豪不知何事,料是和方才那巨響有關,回頭道:“絕響,車隊交給你了,把東西搬到城頭上備用。”秦絕響點頭,常思豪隨後追上。

到華嚴寺時,火勢已得到控製,有人見嚴總兵至,急忙迎上匯報情況:“稟大人,火藥全燒爆了,一點也沒剩下,守衛此處的軍士亦都遇難,屍體已經從屋裏搬出來了。”一邊說一邊往裏引路。

嚴總兵麵色鐵青,一言不發進了山門。

華嚴寺分為上下兩寺,上寺有大雄寶殿,下寺在東,主殿為藏經殿,被征用作為火藥庫的配殿在大雄寶殿北側,規模與藏經殿相仿,常思豪跟隨眾人前行,遠遠便聞到一股嗆人的火藥味,來至近前一看,這配殿已經炸揭了蓋,殘壁半頹,四處都是火星,碎磚爛瓦焦木崩得滿院都是,五十具屍體直溜溜擺成一排,燒得焦糊爛臭,身上冒著青煙。眾軍雖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見此慘狀亦不忍卒看。

此時天色已暗,常思豪提燈籠蹲下仔細檢視一番說道:“他們頸間都有一處致命傷,有箭射的也有刀割的,應是死於被燒被炸之前,否則人有趨避之心,至少能護住頭臉,想來是有人殺了他們後拖屍體進房間才點的火。”

嚴總兵目中一寒:“難道城中有內奸?”轉頭道:“住持呢?”軍士搖頭,有人道:“我們衝進來便急著救火,並未見到一個僧人。”嚴總兵煞著臉色:“給我搜!”

軍士應聲而去,一盞盞紅燈在黑森森的殿宇中分散飄開。

嚴總兵道:“大同堅壁清野久矣,城門除軍事需要根本不會開放,看來奸細潛伏已久,見俺答來攻,這才動手應和。”常思豪搖頭:“這些軍士頸間箭傷創口呈三棱形,有的是由前至後,有的是由後至前,而且是貫通傷,箭尖直透過去,隻有韃子的硬弓才射得出來,如果是潛伏已久的奸細,藏有這樣的弓箭不被發現很難。”嚴總兵道:“你的意思是……”忽有軍士遠遠喊道:“大人,住持和僧眾都死了!”

眾人由軍士引著來至後殿僧房,引燈一照,隻見角落處僧侶倒臥成堆,俱已斷氣多時,常思豪過去察看,見眾僧頸間有窄細傷口,皮肉微翻,僅僅割破喉管。軍士稟說這裏隻是一處,其它房間也有。秦浪川奇道:“看來他們都死得無聲無息,這幫奸細手底下幹淨利落得很哪,主持呢?”軍士撩開黃色帷幕:“在這邊。”隻見東南方向有角門,進來是一座禪房,房梁上係著長絛,主持吊頸而死,袍袖悠悠****,死後二便失禁,褲襠精濕,屎臭難聞,地上扔著一副韃靼重甲。

嚴總兵奇道:“怎麽他是自殺?”

秦浪川拾起那副重甲,隻見上麵胸口有一處洞眼,沾滿血跡,頸邊有短小的立式環領,領口鑲片上刻著兩隻鬼麵飛蛾。他和常思豪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想不透其中緣故,有軍士眼尖,看見床櫃下麵有水流滴下,喝道:“敵人在這兒!”

嚴總兵大喝:“抓活的!”

眾軍士一擁圍上,上前拿刀尖啪地挑開櫃門,卻見一十來歲的小和尚光著屁股藏在裏麵,渾身發抖。有軍士一把將其拽出,小和尚下體尿水直流,沾在那軍士身上,那軍士大怒,啪地給了他一嘴巴。嚴總兵道:“別哭!你叫什麽?怎麽在這裏?”

小和尚抹著鼻涕說了句:“我叫新竹。”便不再吭聲了。那被尿沾身的軍士罵道:“問你兩句,你怎麽隻答一句?難道要大人再問你一遍嗎?”

嚴總兵一擺手,那軍士低頭退下。

新竹一隻手撓著屁股,一隻手掩住前陰,怯生生紅著臉道:“住持是我師父,他經常拉我和他一起……那,那個……”

眾人都聽得明白,幾個軍士呸呸吐起口水,大叫晦氣。

嚴總兵一皺眉,問道:“住持怎麽死的?快說!”

“是是,”新竹道:“今天城頭上有炮聲,師兄們都說俺答殺到了,師父把我叫來,說俺答大軍十來萬,靠明軍那幾個酒囊飯……飯什麽,城是守不住的,要是他殺進了城,誰也別想活,趁著沒死,咱們趕緊快活,然後就……”

眾軍士咬牙切齒,心說我們在城上拚死拚活,這些和尚一個個卻都可免服兵役,在廟裏躲清淨,說著風涼話幹些肮髒齷齪事情,簡直讓人氣炸了肺。嚴總兵揮手道:“你撿重要的說!”

新竹嚇得一縮脖,緩了口氣兒繼續道:“我……我們一下午都在禪房裏……後來幾個師兄敲門,說在後院發現一具韃子的屍體,他們不敢靠近,問師父怎麽辦。我們嚇了一跳,師父讓我躲進床櫃,他出去察看了,隔了一會便把那死韃子抬了進來,我隔著縫隙朝外看,那韃子身形高大,梳著辮子,肩頭上有割斷的細繩,師兄們說他是在天上飛著掉下來的,旁邊還有一張大長弓。”

常思豪和秦浪川對視一眼,心想這人必是攻城時敵鷹翼部隊中的一員,漏了網了,當時戰況激烈,不少敵人中箭中彈後屍體隨風飄走,有一些落在城內並不稀奇。新竹繼續說著:“師父說這人沒死,隻不過中了鐵彈又跌暈了,囑咐其它幾個師兄千萬不要外傳,一個師兄說應該把這韃子交給軍隊,師父說那樣這人肯定要被殺頭,出家人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絕不能那麽幹……”

眾軍士一聽,有的覺得這住持佛法沒白學,倒也不失善良,也有人覺得他對韃子仁慈,簡直愚蠢透頂。

常思豪心中冷笑,暗忖這住持狎褻孌童,何曾把佛法放在心上,他要救那韃子,不過是為圖將來俺答破城後,能以此薄恩換自己一條狗命罷了。

新竹道:“師父和師兄們說這話的時候,我在櫃裏看見那韃子眼皮雖然未睜,眼珠卻在裏麵微微地動,顯然已經緩過來了,長海師兄當時不同意,說師父,這人不管是死是活,事關重大,不能不向官府通報,守火藥庫的明軍都在北院配殿,說不定已經知道了,要是瞞著,咱們可要背上通敵的罪名。師父隻是不肯,那韃子忽然躍起,手裏多出一柄窄亮的小刀,就聽撲撲聲響,沒出數三個數的功夫,六七個師兄全倒下了,一聲也沒吭出來。”

常思豪聽著他的描述,目中精光閃動,暗忖這人身手恐怕不亞於中原的武林高手,看來絕非普通的士兵,城裏有這麽一個人在,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