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瘋狂奔跑, 想要逃離什麽的感覺,她竟然覺得很熟悉。大腦裏仿佛有一個屏幕,上麵閃著灰白雪花,再然後隱隱有了畫麵, 畫麵逐幀變得清晰。

薑秒突然停住了腳步, 眼睛瞪圓,透露出驚恐。

她全都想起來了。

她終於明白, 為什麽自己會反複被相同的噩夢折磨。

七歲那年, 薑秒被人綁架過。

那會兒她剛上小學,身邊有負責接送她的保姆,有時候小薑秒放學, 保姆會帶她去逛玩具店或者超市。有一次在超市, 小薑秒好幾次看到同一個叔叔,她還對那個叔叔露出笑臉。

後來就是這個叔叔, 有一次趁機襲擊保姆,然後綁架走小薑秒。他開著一輛破舊的灰色麵包車,把小薑秒帶回偏僻的村子,將她鎖在一間房屋裏。

綁匪聯係薑淮在,讓對方準備贖金, 卻沒有馬上告知具體的交易時間。小薑秒在陌生的環境裏害怕極了, 她縮在床邊的角落,一天一夜沒有進食。

綁匪以為自己馬上就會暴富,有些得意忘形,第二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他打開房間門,拎著小薑秒的胳膊, 醉醺醺地喊她是“小財神”。

小薑秒鉚足全身勁, 狠狠給了那人的胳膊一口, 然後不管不顧地往外逃跑。夜色濃墨,燈光昏沉,村裏的每一條巷子大同小異,小薑秒分不清東南西北地四處逃竄。

綁匪罵罵咧咧地在後麵追趕她,她很恐懼,邊跑邊哭。

不知哪裏衝出一條大狼狗,狗直接撲倒了小薑秒,對著她亂吠,小薑秒哭著喊救命。

綁匪見狀,笑嗬嗬地放慢腳步,然後他趕跑了大狼狗,將小薑秒拎回家裏,二話不說左右扇了她兩巴掌,力道之大,小薑秒摔在地上,撲了一臉灰土。

十九年來,那是薑秒唯一挨過的打。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綁匪急匆匆地開車帶小薑秒離開,路上他和薑淮在通了電話,準備進行交易。原本薑淮在沒有報警,隻是找了幾個朋友布局,結果綁匪快到約好的地點時,他看到路上有輛警車,連忙心虛地踩油門拐彎。

破麵包車的副駕沒有安全帶,小薑秒受慣性影響,撞到右邊的車門,她吃痛地捂著頭,又聽見綁匪憤怒地給薑淮在打電話:“媽的!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我今天死也要拖上你女兒!”

綁匪紅了眼,空出隻手狠狠甩給小薑秒一巴掌,故意讓薑淮在聽到。

小薑秒眼前冒金星,臉上有一道紅手印,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哪受過這委屈,當場就哭了。

薑淮在在電話裏求綁匪不要傷害他女兒,綁匪冷笑著掛斷電話。

剛才路上那輛警車,看到異常行駛的麵包車後,緊隨而上,薑淮在也開車追趕。

綁匪自知無路可逃,頭上青筋暴起,喪失理智般大喊:“老子今天就不要命了!哈哈哈……”

伴隨著毛骨悚然的笑聲,綁匪將油門踩到底,無所顧忌地往前開,撞翻了路邊的菜攤,連磕碰到幾輛車,轉彎過急的時候,有一邊的車輪似乎都懸空起來。

驚悚的場景與大片裏劫匪逃亡時如出一轍,而小薑秒作為第一視角的觀眾,親身經曆了這些。

瘋了,綁匪徹底瘋了。

小薑秒也嚇瘋了。

這場瘋狂止於一聲巨響,綁匪先是開車撞到了行人,車速過快,行人直接撞碎駕駛位的擋風玻璃。綁匪慌亂扭轉方向盤,最後與另一輛車發生碰撞,前車被撞變形,主駕是最嚴重的部分,綁匪當場昏迷,鮮血從頭上往外冒。

小薑秒的頭也狠狠磕到前窗,感到厚重的鈍痛,她眼前一黑,也失去了意識。朦朦朧朧中,小薑秒聽到有人叫她,她混沌著勉強睜眼,看到眼裏含淚的薑淮在。

他不斷地喊她“秒秒”,聲音裏有心疼,擔憂,後怕。

隨後,小薑秒再次陷入昏迷。

……

灼灼烈日之下,薑秒周身冰冷。

她害怕狗,黑暗,小巷,賽車,原來是因為童年的遭遇。

發生那麽大的一件事,她居然不記得,身邊所有的人也絕口不提。

“秒秒……”沈清芸終於追過來,她體力不如年輕人,一路追趕薑秒,這會兒喘得上下氣不接。

薑秒儼然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目光呆滯,眼淚跟著不受情感支配,徑自滑出眼眶,在她臉上留下串串痕跡。

“秒秒,剛才是怎麽回事?”沈清芸問超市的事。

薑秒已經不在乎她在超市發的那段瘋了,淚水掛在她下頜處,她木然道:“媽,我想起小時候被綁架的事了。”

正在大喘氣的沈清芸,倏然止住呼吸,她定定地望薑秒,褐色的瞳仁裏逐漸放大不可思議。

人群熙攘的街頭,母女倆宛如每分每秒加劇凝固的雕像。

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又焦灼。

“為什麽我會忘記?為什麽你們不說?”薑秒不懂。

半晌後,沈清芸開口:“是醫生的建議。”

當年小薑秒被送到醫院,經過一番細致的檢查後,醫生確定她隻是受了點外傷及輕微腦震**,家裏人這才放心。

可是小薑秒醒來後,她好奇地打量病房,問父母,她為什麽會在醫院。

薑淮在與沈清芸詫異地對視一眼,薑淮在不動聲色,試探道:“秒秒,你好好想想,為什麽在醫院?”

小薑秒搖頭,她真的不知。

她獨獨忘記自己被綁架的事。

醫生得出判斷,小薑秒因為受了巨大的刺激,潛意識選擇性失憶,這是大腦對人自身的一種保護行為。醫生建議,除非薑秒自己想起來,否則身邊人最好不要對她談起綁架的事,以免她再經曆二次傷害。

所以薑淮在和沈清芸拜托身邊所有的家人、朋友,千萬不要提起薑秒被綁架的事,同時他們找關係壓下新聞,使得這件事沒有傳播開。

值得欣慰的是,小薑秒康複出院後,性格仍然和以前一樣活潑,薑淮在和沈清芸對她傾注了更多的關愛。

是在一年之後,小薑秒開始出現怕狗的情況,並在夜裏做噩夢。薑淮在谘詢了心理醫生,醫生說這是薑秒被綁架的後遺症,她雖然不記得事件本身,但有潛意識和情緒記憶,隻要盡量幫她避免受到刺激,基本可以讓薑秒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薑淮在和沈清芸謹記醫生的話,不讓薑秒接觸狗,也不讓她玩刺激類的項目。十餘年過去,薑秒偶爾難免有受驚和做噩夢的時候,但並未影響正常生活,她平平安安地長大。

父母逐漸放心,以為薑秒一輩子也能無傷大雅地度過,可命裏注定有的劫,最終是逃不掉。

薑秒上大學後,畢竟不像念高中時每天回家,基本在父母眼皮下生活。尤其是這半年,她經曆了前男友劈腿,受到狗和飆車的驚嚇,再加上目睹了血腥的車禍,她頻頻受到刺激,精神終於超負荷。

出現問題便是無可避免的。

薑秒蹲下身子,想起自己最近的異常行為,她將手指抓進頭發裏,低聲喃喃:“我到底是怎麽了?”

沈清芸用手背抹了抹眼角,逼自己鎮定,這個時候她不能軟弱,她得成為女兒的依靠。

“秒秒,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不用害怕,有媽媽在。”她心疼地摸薑秒的頭發。

她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短暫地猶豫過後,沈清芸的手指越過薑淮在的名字,打電話給薑秒的舅舅。

“哥,你幫我約個心理醫生,現在就去。”

“然後,我發位置給你,你來接我一下。”

半小時後,薑秒的舅舅開車趕到,大致情況沈清芸發微信跟他說了,他沒有多問,直接往某心理谘詢所去。

路上,誰都沒說話。

突然襲來的童年記憶對薑秒衝擊巨大,她記得自己度過了怎樣膽戰心驚的三天,她記得那三個巴掌落在臉上的火辣感,她更記得出車禍時,旁邊的人滿臉是血的模樣。

薑秒平靜地看窗外,她明白,自己出問題了。

超市裏那個男人罵她有病,沒錯,她的確有病。

但她沒有多餘的情緒,恐慌也好,擔心也罷。

已經糟得不能更糟了。

心理醫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姓陳,外表看起來溫婉知性。她與人攀談時,語氣急徐有度,嗓音清潤柔和,像悠揚的八音盒音樂,讓人覺得很舒服。

在陳醫生的谘詢室裏,沈清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出來,薑秒則呆坐一旁,像在等待宣判。

沈清芸知道的事畢竟有限,陳醫生詢問當事人:“秒秒,你方便講一下,剛才在超市發生了什麽事嗎?”

薑秒配合地講出剛才發生的事,回憶的過程中,她一手無意識地用力去按另一手的骨節。不一會兒,她白嫩的手背上赫然顯出紅。

沈清芸心疼不已,伸手阻止薑秒的小動作。

“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怎麽會突然衝上去打掉他的手機。”薑秒記得自己當時很憤怒,可現在再回想,她覺得自己的行為表現過激。

她低頭垂眸,去看手背上的紅。

陳醫生點點頭,心裏基本有了判斷,她又問:“秒秒,你最近有沒有出現一些和以前表現不同的地方?”

薑秒仔細想了想,如實回答:“我連續幾天都睡不好,最近特別不喜歡自己獨處,比如去衛生間。”

她的症狀和陳醫生想得完全符合,陳醫生得出結論:“你最近嚴重缺乏安全感,神經過度緊繃,對外界警惕性高,甚至會表現出以往沒有的攻擊行為,這些都符合‘被害妄想症’的症狀。”

陳醫生的話猶如一錘定音,直接敲在薑秒心髒上。

薑秒默默品讀這個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