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妄想症?”沈清芸完全沒料到。

“對, 當年的綁架事件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刺激,她潛意識選擇遺忘,但深層意識裏,刺激對她造成的傷害始終存在。比如秒秒怕狗、做噩夢, 其實都源於當初的綁架事件。”

“人在遭受劇烈的刺激之後, 腦部神經就已經出現損傷,但不同的人輕重不同。有的人沒過多久就會出現異常行為, 也有的人能當一輩子的幸運兒, 還有一些人,神經的隱性損傷可以蟄伏十幾年甚至更久。”

“秒秒就是這種情況,她現在的‘被害妄想症’屬於當初綁架事件的後遺症, 目前處於從初期到中期的過渡階段。”

陳醫生將話說得淺顯易懂, 沒有代入外行人聽不懂的專業名詞。她的聲音清潤平靜,仿佛不是在傳遞令人難過的事實, 而是在敘述溫暖的故事。

室內的布置同樣溫馨,整塊落地窗設計,采光充足,牆麵刷成飽和度低的暖色係,桌子櫃子上擺放別具一格的小物件, 能吸引人的無意識注意, 從而令人感到放鬆。

被宣判之前,薑秒的心裏還**著點不安的漣漪,此時她徹底地靜了。

這麽多年縈繞著她的噩夢,她對自己存有的疑惑,終於有了塵埃落定的答案,

薑秒不掙紮, 不反抗, 全盤接受了。

也許她本就感覺到自己一直不正常,隻是當下從專業人士口中得到確定。

沈清芸可沒法做到像薑秒一樣淡定,眼裏頓時有了強忍的淚水,聲音帶顫:“陳醫生,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麽辦?”

“建議接受係統的治療。”陳醫生回答,“像秒秒這種情況,還沒有發展到終末期,隻要她開始配合科學治療,後期是可以做到像正常人一樣的。”

薑秒捕捉到重點,嗓子有點幹:“就是說,我沒辦法完全康複,變成正常人嗎?”

陳醫生猶豫了下,遵從客觀原則回答:“這種病症不是沒有過完全康複的例子,但要結合具體情況以及因人而異。”

薑秒受到過實質性的刺激傷害,伴隨失憶症和長達十幾年的特定恐懼症,治療是一方麵,外界影響也是一方麵,存在多種不可控的因素。

“秒秒,先開始接受治療,好嗎?”陳醫生勸她。

薑秒沒有說話,她不確定治療對自己是否有意義。

接受治療,代表她懷揣希望,希望自己能徹底痊愈,可結果是不確定的,失望了怎麽辦?

她不是勇於去奔赴渺茫希望的人。

薑秒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壞掉了。

沈清芸謝過陳醫生,帶女兒回家,從離開心理谘詢室後,兩人都沒再說話,各自心事重重。薑秒沒有吃晚飯的胃口,回家就直接鑽進被子裏。

她開始想,自己和那些被醫生告知得了絕症的病人有什麽區別,後者活在對突然縮短的生命進程的恐懼或絕望中,薑秒也一樣。

她恐懼下次出門,不知自己又會做出什麽難以預料的發瘋舉動,想到自己有可能會發一輩子瘋,她深感絕望。

這之前薑秒對自己的人生很滿意,她覺得自己是被命運偏愛的人,卻最終沒逃過天意弄人。

以後該怎麽辦?

手機響起,薑秒看到淩簡越的名字時,有瞬間覺得陌生,仿佛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淩簡越:【秒秒,在做什麽?】

他們每天都會互發微信或打電話,通常這種時候,薑秒臉上的笑就沒停下過,說些“我想你”之類的話,她心裏都能甜出蜜來。

而此刻,薑秒看到淩簡越發來的消息,下意識想逃避。

她硬著頭皮回複:【陪我媽逛了趟超市,剛回家。】

淩簡越笑意淺淡,薑秒能出門,看來是狀態恢複得不錯。他隨即輸入一行字:【你什麽時候陪我?】

他有一周沒見薑秒,早就想她了。

薑秒發了片刻呆,才心虛地回複:【過幾天。】

她害怕,怕自己和淩簡越在一起時,不小心讓他看見她發病的狀態。別說是淩簡越,就算是其他任何認識薑秒的人,看到她今天下午在超市撒潑的模樣,薑秒都會更崩潰。

麵對隨時會失控的人生,她從此以後,都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活著嗎?

薑秒痛苦地抓了把頭發。

另一邊不知情的淩簡越,看到回複略有失望,但沒有強求:【好。】

薑秒和他隨便聊了幾句,然後借口說要去幫沈清芸收拾家,結束了兩人的聊天。

她仰躺麵朝天花板,愣神地望著吊燈,腦子裏冒出一個新疑問——

她和淩簡越以後怎麽辦?

淚水從兩邊的眼角滾落,順著薑秒的太陽穴滑進她的頭發裏。

樓下,沈清芸坐在客廳等薑淮在,想和他商量女兒生病的事。牆上鍾表的指針慢慢移向八點,薑淮在還沒有回家,看來是外麵有應酬。

到了晚上十一點,沈清芸仍然沒等到薑淮在,她心平氣和地去將客廳燈換成夜間模式,然後去到薑秒的房間。

薑秒毫無睡意,手機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緊盯屏幕,反複搜索與“被害妄想症”相關的資料。

夜色越深。

聽到樓下有聲響時,沈清芸還未睡著,她卻沒有出門去找薑淮在。半晌後,她輕聲開口:“秒秒,你是什麽想法?”

薑秒通過網絡,更加詳細地了解“被害妄想症”後,她心裏隻有一個想法。

黑暗中,她死氣沉沉的語調道:“我不想繼續留在這裏了。”

她害怕自己有一天在街上犯病,會被認識的同學看到,她不想大家背地裏議論她是神經病。如果要薑秒麵對那些熟悉的人對她投來的或同情,或嘲笑,或鄙夷的目光,她隻會覺得生不如死。

她想活得體麵,不想連尊嚴都被人踩在腳下。

雖然薑秒清楚,她往後的日子恐怕很難體麵。

“秒秒,那我們出國吧。”沈清芸和女兒想到一起,從傍晚回來,她就在考慮,要怎麽做才能把對薑秒的傷害降到最小。

“你去國外治病,媽媽陪你。”

薑秒下意識接受了這個提議,這裏到處都是熟人,她真的不能繼續留在這裏。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會覺得心理負擔小一些。

“那我爸呢?”她問沈清芸。

沉默持續了幾分鍾,薑秒隱隱有所預感。

“秒秒,我準備和你爸離婚了。”沈清芸意外的平靜,“我已經想清楚了。”

“是因為我嗎?”薑秒有點難受。

“不是。”沈清芸否認,“最近兩個月,我都在思考這件事。以前我覺得自己放不下,現在沒有那種執念了。”

沈清芸對薑淮在的感情,是一點點冷淡下去的。

是有原因的。

“秒秒,今天你出事的時候,我第一個想依靠的人不是你爸,而是你舅舅。”沈清芸開始敘述自己的心聲。

“以前吧,我大事小事都找你爸,開始時他從不怠慢,到後來他跟我商量,讓我如果不是遇到特別重要的事,盡量別打擾他工作。”

“可我的世界裏,經常分不清主次,覺得所有的事都是大事,慢慢的你爸好像有點煩我了。我也不想惹他心煩,所以後來遇到事,我都是找別人幫忙,再到現在,即使發生天大的事,我也不想找你爸了。”

講起這些,沈清芸的每一個聲調都輕緩優雅,不附帶傷感情緒,古井無波。

薑秒卻泛起了濃濃的心酸。

以前比她還任性嬌縱的沈女士,仿佛忽然變得成熟起來。

“你爸曾經特別愛我,我仔細想過,應該是從他變得越來越理智開始,他就沒那麽愛我了。”沈清芸繼續道,“真誠地熱愛一個人,是件不可自控的瘋狂事情。”

“太過理智的話,就不是愛。”她有此心得。

薑秒原本是站在沈清芸的角度難受,當她聽到這句話,心裏當即一“咯噔”,加重了傷感的情緒。

“是這樣嗎?”她不願相信。

“是。”沈清芸篤定,“你想想你爸年輕時,他事業有成,必然是個理智清醒的商人,但即使這樣,他在遇到我後,也會忍不住為我做許多瘋狂的事。”

薑秒的喉嚨裏像是卡進一根刺,心髒隱隱抽痛。

“他愛不愛我,愛我到底有多深,我都是可以感覺到的。”沈清芸終於承認,“這些年我就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就拿你爸新換的秘書這事來講,放以前,你爸會把我的感受放第一位,而現在,他的理智和原則在我之上。”

“就算不是不愛,也是沒多少愛了。”沈清芸說完,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這段時間想了很多很多,都快變成情感哲學家了。”

薑秒終是沒有忍住,捏著被角低聲哭出來。

沈清芸以為女兒是心疼她,連忙安慰:“秒秒,媽媽沒事的,真的都想開了。”

薑秒用被子遮住自己的嗚咽聲,哭得肩膀一搐一搐的。

“不能全怪你爸,在這段婚姻裏,我也是過錯方。”沈清芸輕拍女兒的背部,邊哄她邊自我檢討,“我的確有很多不足之處。”

薑秒沒法告訴沈清芸,她這麽傷心,是因為她發現——

淩簡越並不愛她。

就到喜歡為止。

天色蒙蒙亮,母女倆仍未睡去,這晚將會是她們人生中一道鮮明的分界線,她們各自做出艱難又慎重的決定。

早上,薑淮在準點起來,發現餐桌上沒有像往常一樣備有早餐,沈清芸和薑秒還沒有起床。

薑淮在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九點多的時候,程倩給他打電話,提醒他上午有重要合作夥伴到訪,薑淮在這才換鞋出門。

既然打算出國,沈清芸就要抓緊準備相關事宜,簽證提早就為了旅行而辦好,但她還需要親自去處理一些事情。

“秒秒,你在家等我,我快去快回。”沈清芸不方便帶上女兒,“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我就在家等你。”薑秒並不想出門。

作者有話說:

薑秒:他對我就到喜歡為止。

淩簡越: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