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地行駛在平坦的小徑上,車軲轆攆過已經枯拜的草,發出舒適的聲響。

馬車中,遮蓋窗扇的布帛被掛起,木框也被掀開,沈潮生撐著頭,手肘抵在車窗上,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窗外,手中正轉著三枚銅錢,銅錢圓潤,在她的掌心漸漸有了溫度,她的另一隻手搭在木桌上 ,袖口被壓在腕下,沒有節奏的隨意敲打桌麵。

薑矣則是坐在她對麵閉目養神,本來相安無事,可隨著沈潮生指尖敲擊,每一次落下,都在她剛闔上眼的瞬間。

不過薑矣也隻是複抬眸看她一眼,對麵之人卻始終沒有轉頭與他對視,仿佛是無意之舉。

但是沈少宗主貫會刻意露出破綻,比如微微上揚的唇角,讓薑矣在第五次睜眼時,收斂不住開口問她:“怎麽了?”

沈潮生撇了撇嘴,裝作不經意,憂愁深緒,長長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哀怨:“我想不通啊……”

薑矣順著她的話問:“想不通什麽?”

沈潮生目光流轉,最後移到了她的臉上:“想不通這中州的皇帝陛下,為何會知道我們劍□□聲……”

薑矣有些失語。

沈潮生要入京探查神器一事是早已敲定的,而薑矣也答應了和她一道前往。

兩人在半月前準備出發,正在籌辦各項事宜,其中就包括,沈家遞送給中州之主,陸朝的通行函以及拜貼。

神器一事,雖說與他提及,但主要是以勘察舊宅為理由的,畢竟在四家與陸朝寥寥無幾的幾封信函中,字裏行間無不昭示,陸朝手裏確實有神器,

而且他的意思是:對,神器就是在我手裏,但是我沒公布過,你們要是查到了,就說明你們違背規則,插手中州,是要倒大黴的。

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四家讓沈潮生去勘察,無疑是一大重任。

沈潮生本來沒有答應的。

當時她邁進議事堂第一眼看到坐在其中的幾家長者,竟是停頓了動作,轉身就走。

煩,麻煩,這群人與她不相為謀。

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沈潮生最後同意了。

沈家對沈潮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乎就是知道,沈潮生是逃不掉對宗族奉命的。

即便她覺得麻煩,虛偽,甚至厭惡。

她最終依舊需要去做。

這是宗族骨子裏的牽引。

最後那封,以沈潮生代筆的拜貼,內容也很簡單。

定和安好,順治之下,正衣冠以勉業,雖言如此,卻不該藏鏡示民。

鏡中會折射無數光影,千秋萬代,不可得逆。

沈家率宗族前來問候,原因有二,血脈相連,重念京都舊事,情感頗多,書信難言,願見一二……

信中所提及關於水玄鏡的內容甚少,更多的是寒暄以及沈潮生帶刺的問候。

但向來持回避態度的陸朝,這次卻說。

來吧,帶著薑矣一起。

中州帝王,實力滔天。

連沈少宗主與少年劍神交好,形影不離都知曉。

沈潮生看到回信,當場將黃色宣紙攥的褶皺,連同陸朝端正的字跡。

“他什麽意思?”沈少宗主好看的眉眼變得頓時陰雲密布,轉頭看向薑矣時,卻又一副可憐模樣。

她問薑矣:“阿矣,你與中州之主也曾相識?”

薑矣搖了搖頭,淡淡回答:“不曾。”

她下山前,可隻認識薑縱月,也沒見過什麽特別的人,尤其是,君主帝王一類的人。

天林會試秘境之中,她都沒有看見過陸朝的正臉,根本不知曉他是何模樣,更不用提相識相知了。

沈潮生自然是信薑矣的,隻是她自己心裏的坎過不去,陸朝此人,而立之年,卻在中州話本中廣為流傳。

在中州最生靈塗炭之時,他率領有為之士從黔州起,一路佑民除惡,廣受眾地百姓期盼,最後也不負眾望,將那前朝三皇子一劍封喉,連同他身旁的魔兵魔獸,一並打出中州。

此事修仙山界都流傳一時,眾門派甚至四族都對此人很好奇,遞上數封密函,卻被悉數打回。

此人匡直正義,是謂一代明君,不與仙門交好,不同邪術為伍,仿佛沒有弱點。

卻偏偏在回信中提到了薑矣。

薑矣自認,雖有稱號,卻不至於讓這位親征封帝的人提名而見。

此事蹊蹺,卻不可疑。

世人皆信陸朝不會用詭計,也不善用謊。

所以沈潮生一路都有些悶的慌,總是故意給薑矣用一些小絆子。

比如,薑矣夾菜她換碟,薑矣睡覺她練劍。

薑矣倒是覺得沒什麽,沈潮生無非隻是消趣罷了,待到京都自然就知道了。

再行五日,她們到了京都。

京都比他們想象的更盛大,盡管見多識廣如沈潮生也不免咋舌評價:“不似往年模樣。”

在中州動亂前她來過京都,當時的京都墨守成規,跟其他地方無二別。

陸朝登位後,頒布新政,竟是分毫不攔奇門異術。

興許是他麾下,有一名擅長機關異術的女門客,與他一同攻下京都的能將之一,藏說。

薑矣和沈潮生邁入京都,映入眼簾的便是在天上駕駛的遊船畫舫,兩側張開翼槳,足有一戶之大,建築更是千門百類,無論是防盜的機關窗,還是路旁引人目光的突出門店,都十分精巧,十分具有思維意識。

她們需要穿過前方的街市,然後是廣場,最後到宮中。

兩人的服飾早就換成了京都流行的長袍,層層疊疊,顯得有些繁亂,也有些文縐縐的。

但是二人周身一股浩然正氣,硬是穿出了名門修士一般氣質,引得旁人不斷側目打量。

為了顯得不這麽筆直特別,兩人把佩劍都收起來了,薑矣貫來抱著的墨劍不在懷裏,雙手垂下,倒有些不適的攥了攥指尖。

沈潮生略過這些目光,忽然看到什麽,抬起手扯了扯薑矣的袖子,側過身對薑矣說:“阿矣,你看那。”

薑矣順著沈潮生的目光看出,是一個比人頭大的木質眼睛,兩側是機關翅膀,它正飛在上空向下來回掃視,似乎是監察百姓的東西。

沈潮生和薑矣都是往這個方向猜的,心想無外乎是一種巡查機製,於是沈潮生低聲對薑矣說:“我覺得這中州新主,也不像傳言那般民主。”

薑矣一怔,不解問:“為何?”

沈潮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個樣子的巡查機關,看上去就很滲人……”

薑矣無奈,問她:“那若是你,會采用什麽樣子的?”

沈潮生勾唇一笑:“自然是一整個人的模樣,好比一顆眼睛在空中飛好看吧。”

薑矣倒沒評價她的想法,抬眸複看了一眼已經飛過二人的巡查機關,說:“這種模樣,才有威懾力。”

一旦發生什麽,眼睛懸在空中,明目昭昭下,總會讓惡人犯怵的。

不過,薑矣轉頭看向沈潮生。

她剛才提的主意也是不錯的,前提是,要讓人入城就知道有“人”在暗中監控一切。

如此下來,沈潮生的主意,似乎更滲人。

兩人也不會想到,未來的魔主懸河,她的朝暮殿,正是用一種詭異的,與人無二的魔息傀儡監察一切。

更甚,凡觸犯禁條者,將被監視人偶無情斬殺。

在朝暮殿中的人,哪怕是長居於此的人,都分辨不出誰是所謂“監察者”,懸河沈潮生甚至有興致每日給人偶換模樣,換身份……

二人用了半個時辰,到了宮門前。

侍衛似乎是早被囑咐過的,見了二人直接開了宮門,將她們帶了進去。

兩人被帶到了一座偏殿,本以為要等上一等,卻不料陸朝就在殿中。

案上是半摞奏折文書,坐在案前的男子正捧著其中一本垂眸瀏覽。

陸朝眉眼沉穩而清明,不愧是中州流傳的天定帝王,盡管登基不到五年,周身散發的君王之氣足以震懾四方。

他穿著一身玄色帝袍,上麵用金色絲線繡著象征身份的祥龍,袖口燙邊收緊,顯得謹慎。

他的目光落在書冊上,待到二人走到殿中,才抬起頭看向沈潮生,緩緩開口:“沈家少宗主沈潮生。”

隨後頓了頓,目光落到薑矣身上,說:“師妹,久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