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試練塔出來後,薑矣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沈潮生拿出來那顆珠子。

第二天,沈潮生來找她,隨之而來的還有步如練。

“今天和明天都是休沐日,要不要和我們出去一趟?”

沈潮生沒有進門,她看見窗前有一個影子,似乎在寫著什麽,於是便站在窗外朝著裏麵說話。

窗子本來沒有被打開,薑矣聽到聲音之後放下了手裏的筆,身子微微前傾,湊到木質的窗戶前,伸出手將其推了上去,窗子被打開後,薑矣看到站的極近的沈潮生。

沈潮生似乎也意外薑矣會直接把窗戶打開,她怔了一下神,但眼中很快浮現笑意,她輕飄飄地說:“薑縱月,早上好啊。”

此時晨光微熹,沈潮生和步如練是踩著露水過來的,身上難免會有水汽,她的發梢都染上了霧滴,微微翹起一個角來,生動無比。

沈潮生這幅模樣被薑矣一覽無遺,薑矣感覺自己的心猛然一震,竟是連退後都忘記了,還是沈潮生看到她半天不動,自然的轉移話題:“你在寫什麽?”

“沒什麽。”

薑矣簡略回答,她隻是在補充薑縱月的記事簿,她用紅色的筆批注了一些她需要注意的細節。

薑矣接著問:“你們要去哪裏?”

在一旁的步如練這時開口,還是那副輕柔的語氣:“是中州京都,父皇聽聞學堂休沐,希望我能去一趟黔州。”

沈潮生接著說:“她雖然是公主,卻也要參與皇儲之間的爭鬥,她的父皇讓她來修仙山界求學,本就是讓她回避此事。”

“步如練她不願留在京都,便向皇帝求了一處安逸之所,大概也算作封地了。”

“所以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好。”

薑矣不能和沈潮生離開太久,何況她看到記事簿浮現了新的筆跡。

與溫虞之和步如練一同去了一趟黔州,沒想到直接被召去了京都,步如練穿上一身華服時,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國公主,不過她這樣宛如囚鳥,心情十分低落,我和溫虞之都發現了,想法設法讓她開心,於是帶她回來時在黔州建了一所竹屋,告訴她除了皇權,還有我們在她身邊。

我們大抵會常見,盡管一個月後各自別過。

……

她們走出學堂,便見一輛極盡奢華的馬車,上麵的裝飾流光溢彩,用著上好的雲州木,足足能裝下五六個人。

與薑矣做過上領沈家的馬車不同,宗族注重的是身份,而這輛馬車看上去卻是榮寵。

步如練大抵是十分受寵的。

可她看上去眉眼淡淡,並沒有太多喜悅,素手撥開車簾,回身看向她們才露出一抹笑:“走吧。”

她們花費半日到了黔州,馬車卻沒有停下。

步如練似乎早有預料,她放下掀開車窗的手,對薑矣和沈潮生說:“父皇大抵是想讓我回去參加月中的宴會,把皇城當做遊樂,我帶你們逛一逛,可好。”

兩人沒什麽意見,薑矣依著薑縱月閑散慣了的性子點了點頭,沈潮生看上去也不在意,隻是用靈力化作蝴蝶向外傳了一封信出去,應該是告知沈家。

三個人正好趕著暮色到的京都,馬車駛過最繁華的街道,百姓紛紛讓出一條道,他們看向馬車時帶著崇慕恭敬的目光,似乎知道車內坐著朝中最受歡迎的公主。

步如練這時目光才變得溫和,朝他們微微招手。

她們在皇城外下了車,由提著燈的侍女領著朝亮著燈的宮殿走去,宮殿中並沒有多少人落座,來回往返的宮女倒是不少,似乎在忙碌著置辦宴會事宜。

她們進去時,隻有一個蒼藍色頭冠的男子坐在桌上和身旁的人說些什麽,他看到步如練進來,立刻出聲搭話:“二皇姐,你也回來了?”

“嗯。”相比這個人的音量,步如練的聲音便小的多,但男子並沒有在意,似乎早就習慣了,還向步如練匯報:“大皇……皇兄他也回來了,不用繼續守皇陵啦,看上去仿佛……”

他還想說什麽,但看到她身旁的沈潮生和薑矣,默默止了聲。

三個人找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桌案落座,沉默許久的沈潮生忽然出聲:“步如練,你是不是不喜歡宴會。”

薑矣聽到後目光也轉向步如練,步如練看上去一如往常,隻是眼中落寞很快被被二人捕捉到了。

宴上賓客很快坐滿,這時皇帝才姍姍來遲,他看了一眼步如練,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步如練便起身盈盈一拜。

“父皇。”

皇帝的目光帶著慈愛,他點了點頭,吩咐身邊的人下了一道聖旨給步如練。

步如練接過後,看也沒看便收起來了。

“是什麽?”

“是黔州的封地。”

宴會開始後,無非是鶯鶯燕燕的歌舞在殿中繚亂眾人的視線,溫虞之本對這些毫無興趣,直到一場表演結束,坐在她斜對岸的一位華服男子肆意開口:“皇妹,這可是你帶回來同窗?”

原本是一件不約而同的事,皇帝也沒有過問,經他這一提起,皇帝也不得不開口以作關心。

“如練,她們可是你交好的同伴?”

“是的,父皇。”

皇帝點點頭,可先開口的男子卻還不罷休,他的目光在沈潮生臉上遊離,繼而說道:“既為皇妹玩伴,想必亦有一技之長。”

“不若於這永慶大殿上,獻舞一曲,如何?”

話音落下,殿中絲竹管弦俱寂,許多重目光落在沈潮生臉上,沈潮生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掛著淺笑,伸出手替自己倒了一盞酒。

“步華墨,你放肆!”

步如練未等眾人做出反應,率先將酒盞砸在了桌子上,原本嬌弱的美人蹙起眉,目光瞪向自己的兄長。

“她是我請來的客人,豈容你這般無禮!”

步華墨卻沒有被她嚇住,說的話毫不客氣:“步如練,我看放肆無禮的是你,不僅不喊我兄長,反而當眾拍桌吼叫,你有把父皇看在眼裏嗎?有把皇權看在眼裏嗎?”

“你……!”

步如練看著被流放多年回來後蠻橫無理的兄長,想要站起來和他理論,皇帝卻忽然打斷她:“如練,你兄長說的不錯,皇威在上,常人又怎好拒絕。”

……

到底是皇帝,盡管偏袒步如練,卻也不會偏袒一個外人,所以他放任步華墨刁難沈潮生,以顯示他的無上皇權。

步如練覺得身上發冷,她垂下頭攥緊了拳,下了一個決定:她要帶她們離開。

她剛要站起來,沈潮生卻忽然抬手按住她,掀起眼皮掃視一周出聲:“沒關係,如練,不過是一場舞而已。”

“再者,除了你們中州,也沒人把這些放在眼裏。”

步華墨臉上得意,得了皇帝的氣焰,還囂張附和道:“不錯,所以美人兒打算如何作舞。”

薑矣按耐不住,諷刺的問:“你可知她是什麽身份。”

步華墨聞言卻哈哈大笑:“身份又如何,中州之下,還有什麽身份……”

他還沒說完話,一道劍氣猛然從他臉側劃過,威力巨大到他下意識的恐懼瞬間密密麻麻攀上腦後。

沈潮生披著雕著歲虞花的鏤空外袍,不知什麽時候站了起來,此時正舉著長劍,眸含笑意的盯著步華墨。

“既然為客,自然不好駁回如練的邀請,為她舞一曲又何妨?”

“隻是,不知大皇子擔不擔得起我這一舞。”

沈潮生說後一句話時,提到的是大皇子,目光卻是轉向了坐在中央的皇帝。

皇帝被她這一眼看的有些不自然,心中略微發怵,他自己也是大皇子出身,總覺得沈潮生這話似乎是在對他說。

不等眾人再開口,沈潮生動了。

溫虞之作為沈家少主的未婚妻,自然是學過舞蹈的,不過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麵前跳過。

而沈潮生,雖然樣樣精通,卻是不擅舞蹈的。

可現在,沈潮生宛若一隻翩然的火蝶,提著劍在燦爛輝煌的大殿中央,動作協調又順暢,舞了一圈又一圈。

她的眸色變得異樣好看,仿佛異域來的舞姬,專門為此而生。

最後她蓮步輕點,踩著一旁的桌子躍至空中,宛如飛鳥铩羽墜落。

一直注視她的薑矣瞬間變得緊張,她下意識起身踏前,想要接住沈潮生,沈潮生卻翻轉了一個身子安穩的落在地上,將劍拋出的瞬間回頭看了薑矣一眼,隨後扯上她朝步如練走去。

“啊——!”

拋出的劍砸在了步華墨放在身前的手上,他方才看沈潮生看得癡了,身子不由的前傾,仿佛被沈潮生奪取了心魂。

皇帝震怒,下令讓侍衛圍住她,卻見薑矣順著沈潮生揮劍將上前的侍衛打開,靈力瞬間震**殿內。

中州不讓用靈力,是這群被捧上皇位的人的資本,此時卻成了最能威脅他們的東西,他們不斷從修士身上尋找尊嚴,妄圖掩飾他們攀伏武力時的卑微,卻也忘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他們。

其中,薑縱月,溫虞之都不在遵守規則的其中。

沈潮生看到薑矣這番舉動,不意外的笑了笑,拉起步如練走出大殿,此時再無一人敢言。

沈潮生將劍喚回的時,故意讓劍轉了一圈,最後劃過步華墨的腦袋,飛回她的手中。

“皇帝,你們步家,當初不僅受了修仙山界的恩澤,還有我們的一份。”

沈潮生毫不遮攔的在皇帝眼前用了一次魔氣。

“先拿他償還一命吧。”

……

步如練隨著二人走出去,沒有先關心裏麵的境況,反而對她們說:“抱歉……。”

沈潮生見她這幅模樣,不免好笑:“你道什麽歉,明明是我鬧了這場宴會,還殺了你一個兄長。”

薑矣見步如練有些失落,隨即說道:“抱歉。”

步如練搖了搖頭:“那個人被父皇召回京城,也是找個理由賜死罷了,他肆意狂妄,該殺。”

“我被拘束多年,唯一一次借著寵愛,選擇了到修仙山界求學。”

“隻是似乎,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

她抬眼看了看二人,像一隻無處可歸的小狗:“待到學業有成,與你們離去,不過又是我孤身一人。”

沈潮生拍了拍她的頭,安慰道:“你已經得到了封地,以後大不了不回來了。”

“不若我們現在去黔州可好?總歸回去也要經過。”

“我們去為你尋一處清地,不被外人知曉,往後你要是想的話,不如和我們在那裏相聚。”

“好……”

步如練下意識的答應了,她們沒有再做馬車,直接畫了一個傳送陣到了黔州的一片竹林。

沈潮生說:“是我標記過的地方,我見此處通幽,用來做避世之所再合適不過。”

薑矣和步如練看著麵前的竹屋,都有些意外,卻聽沈潮生說:“這是薑縱月建的,雖是我的點子,但畢竟我對此不擅長……”

薑矣剛想說自己什麽時候做過這些,腦中卻跟往常一樣忽然有了一段記憶。

——

溫虞之忽然有一天拉過薑縱月:“噯,我有一個室友,她有些柔弱……”

薑縱月不客氣的說:“我興許對你感興趣,但對保護一朵嬌弱的小白花可……”

溫虞之打斷她:“嘖,那你今日隨我出去一趟。”

“去哪?”

“給我打工,建一座房子。”

薑縱月氣笑了:“溫虞之,你把我當什麽苦力呢。”

溫虞之隻好解釋一番,不知最後如何說服的薑縱月。

大概是她說:“她也是向往自由之人”觸動了這位蒼生劍道的傳承者。

薑縱月在撞到步如練前沒有見過她,卻被溫虞之哄的和她籌備了給步如練的一個驚喜。

……

“生辰快樂,步如練。”

沈潮生不知什麽時候從竹屋一旁提出兩壺酒,放到外麵的石桌上,又拿出一把包裝好的刀。

“我也有禮物贈予你,這是我親手鑄的一把刀。”

“雖然說你這般柔弱不該用刀,可我還是希望你能拿上它。”

“就當是,它斬斷了拘束你的所有絲線。”

步如練看著麵前不如她高的女子,不免輕笑出聲:“你不也是柔弱的女子。”

“好,我記得了。”

我會永遠記得。

三個女子圍在一起飲酒,盡管步如練一開始不想喝,但終究抵不過沈潮生的百般懇求。

而薑矣似乎一開始就知道逃不過一般,默默的端起酒杯緩慢抿著。

這一喝就喝到了後半夜。

步如練已經將臉埋在手臂間睡著了,涼風吹來時,她下意識將臉埋得更深了些,薑矣突然站了起來,同手同腳朝著有紅色的地方走去。

薑矣也沒想到,幻境中,她竟是薑縱月的酒量,也沒想到現在的薑縱月,竟然一杯也喝不了。

她的意識不斷拉長,緩慢而又模糊,在幻夢中,她不知道做了什麽,隻是仿佛覺得她要和沈潮生經曆許多。

靠著超然的抑製力,她醒了過來。

幻夢一醒,她便下意識想要找沈潮生。

沈潮生提議的喝酒,但實際上也沒怎麽喝過,作為溫虞之,她需要盡可能的保持理智,她背負著魔族的使命,以及對沈氏的承諾,自然不會輕易陷入醉夢,隻有今日,她難得放縱飲酒。

恍惚中,沈潮生睜開一隻眼,似乎是天上投下的月光太過明亮,很快她又用手背擋住,隻留下很小的縫隙,她透過縫隙隱約看見了身前的薑矣,混亂的的拚出一句話:“薑縱月,你擋到我的月亮了。”

“是嗎。”

薑矣輕問出聲,她其實有些站不穩,憑著意識想要走過來看一眼沈潮生,一直以來,薑矣以為自己足夠清楚,這隻是一場經年的回憶,她是旁觀者,絕非畫中人,但實在是太真切了。

薑矣感到有些悵然若失,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收場才配的上這樣一段故事。

她不再看沈潮生,剛準備退後,原本暈乎乎的沈潮生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

薑矣迷糊的轉頭,沈潮生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扶著石凳坐了起來。

“我總覺得你恍惚中,不像薑縱月。”

“……什麽?”

薑矣被她這麽一說,瞬間清醒不少,不過沈潮生還在繼續說著。

“薑縱月……我第一次看見她,就覺得她無比狂妄,比我還狂妄。”

“狂妄,霸道,分明第四天相遇時就掐上了我的臉。”

“怎麽忽然感覺,變了些許呢。”

沈潮生抬眼看進薑矣的眼睛,一雙淩亂,一雙清明。

繼而沈潮生輕笑一聲:“沒有變。”

“你這雙眼睛啊……就是狂妄。”

“藏的再深,也是一樣的狂妄。”

她抱臂趴在石桌上,袖子壓在手臂下麵,並不覺寒涼,她看上別處,仿佛隻是無意發著牢騷。

“不過我也覺得我不是溫虞之。”

“我仿佛是別的什麽人。”

“若真是這樣,你叫什麽名字呢。”

薑矣不免感歎溫虞之的直覺。

無論是否出自幻境,這般直覺也十分少見。

定要出自無比的清醒理智,才會有這般話吧。

沈潮生最後一句話說的極輕,仿佛用盡了力氣又要睡去,她緩緩地闔上眼睛,但手似乎還沒罷休的想要去夠薑矣。

薑矣這才放鬆警惕,明月之下,竹影婆娑,她的指尖依舊有涼意,她微微觸上沈潮生微熱的臉頰。

“我是薑矣。”

“暫且見不到沈潮生的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