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第二天天快亮時才摸回學堂,薑矣撫著陣陣作痛的額頭,決定回去再睡一覺。

昨夜薑矣把兩個人帶進竹屋,給她們找來兩個毯子,撐著頭盯了一會陷入沉睡的沈潮生,才逐漸睡去。

所幸幾個人都沒有醉酒後鬧酒的習慣,所以第二天才得以早起回到學堂居所。

……

薑矣再睜開眼時,太陽已經掛在了天上,約摸到了快用午膳的時候了。

她本想出去找沈潮生她們把午飯也一齊對付了,可是經過桌前時薑矣忽然頓住了。

她看著桌上記事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有些心驚。

她拉開椅子坐下,開始瀏覽這些文字。

從她上次看到的那頁往後,足足有八頁。

——第一頁。

聽聞獲得獎勵的方式是學成後進行比試,五五一組,勝者共享那顆珠子,真是荒謬,做出這種決定的人是不是心裏本就不平衡,五個人如何去分一顆完整的珠子?

溫虞之似乎也想要那顆珠子,步如練提議不如我們一組,我回拒了她,如若我們真在一組,那便更不好分了,還不如勝者得之。

況且,今年的學子五五分組,剛好多出一個人,我不介意以一對五,想必會很有趣。

我向溫虞之表達了我的想法,她也沒強求,說知道了,隨後將我的名字從她的名單上劃去了。

那一瞬間,我心中有些莫名低落,總覺我們的緣分興許也會同這紙上的名字般,再無關聯。

怪哉,我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對它的興趣也隻是在那縷纏繞其上的神氣中,溫虞之若真的需要,我想,我大概會給她。

——第二頁。

不出所料,我成了唯一一個一人成組的隊伍,那些學子或許驚異,有的甚至連我的麵都沒見過,倒是一位潮靈宮的少宮主主動與我搭話,更要和我一同去用午膳,我本想用溫虞之作擋箭牌說已有夥伴了,不料我轉頭卻發現她不見了。

看著這位出落大方的少宮主洛九思,我也不好拒絕,便同她一起去了,不過路上,她問了我一個問題,問我是否學了那本蒼生劍譜。

——第三頁。

她問我究竟想做什麽,其實我也不知道。

就像當初所說,我隻是對她有興趣。

盡管黔州酒夜,繚亂難忘,但我沒有把握讓溫虞之記住我。

——第四頁。

我輕鬆過了試煉的第一輪,溫虞之麵上作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含笑恭維我,實則目光充滿戲謔,我讓她莫要陰陽怪氣於我。

而步如練眼中也滿是崇拜,她看上去真的很羨慕我……這有什麽好羨慕的,畢竟我孤身一人,總需要學些什麽混飯吃吧。

倒是說起這個,我想起了蒼生劍譜的來曆,那場大雪以及那個少女,我現在都沒找到。

不過找不到倒也好,若知曉我拿著蒼生劍譜卻終日無成,甚至成了一名空有名聲的遊俠,隻能靠奪寶過活,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後悔……

——第五頁。

溫虞之帶我去了魔域,她提起這事的時候,我是驚異的,依她的性格,怎麽會讓無關的人知曉她這個足以震驚整個修仙山界的秘密。

我問她為何帶我來這裏,她隻是笑而不語。

……她是信任我的,我隻能用這個理由告訴自己。

這個地方……天生和蒼生道相斥,所幸我尚未真正習得劍譜,否則怕是生不如死。

魔域之中荒敗枯寂,她卻輕車熟路帶我來到一處看上去就很陰暗的宮殿,宮殿裏什麽都沒有,唯獨有幾盞燭燈,和一個昏迷的人。

——第六頁。

我無法理解她這種做法,分明和她沒什麽關聯。

她無法承受體內魔脈,她又注定和靈氣無緣,是這個人將她體內所有血脈用禁法引入了自己的血脈導致昏迷,所以她獨自一人,便需要獨當一麵,哈……也並非如此,沈家名聲在外,卻縱容少主的未婚妻與魔域有關係。

……

薑矣翻到這裏,心情如炸雷般不能平靜。

溫虞之和魔域的確有關係,所以宗族才會用盡一切追殺,而沈氏原本是護佑她的,至少明麵上護佑她,但後來溫虞之死後……便開始聯合其他三族,肆意絞殺魔族殘黨。

——第七頁。

這一頁的字跡有些淩亂。

……出乎我的意料,溫虞之被帶走了。

我們從魔域出來,卻是中了圈套,宗族勢力滔天,其他三族瞞著沈家早已暗中尋得魔域入口,就等一個伺機問罪溫虞之。

溫虞之麵上帶笑,實則眸底漆黑如墨,沉的要死,那些人似乎也想將我帶走,溫虞之問他們難道要得罪千年難一遇的蒼生道子?

那些人有些猶豫,卻還是想將我以擅闖魔域,與魔為伍的罪名帶回去再做打算。

溫虞之卻忽然動了怒,竟然不知從何處引出威力極大的靈氣,猛的震懾住了身邊這些人,她說,若再執著於她,你們便未必能將我帶回去了。

我不明白,若她能脫身又為何寧願跟她們回去呢。

幾個人被鎮住了,沉默了片刻,將溫虞之帶走了。

明日是學堂決賽,溫虞之本打算一舉取勝拿到那顆珠子的,我猜測,想必對魔域那個人有效。

我有些分神,步如練也發現了,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還問溫虞之去哪裏了。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關於魔域的事情,她卻問我是不是溫虞之帶我去魔域了,原來她也知曉此事,我還沒來得及問,她便慌亂的抓住我的手。

她說,溫虞之昨日對她說,宗族想必已經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想帶我去一趟魔域。

溫虞之還囑咐他,若她回不來,便讓我代替她的位置,和步如練他們參加決賽,贏得那顆珠子。

……我心中大駭,溫虞之竟是又徹底算計了一番,把我,把步如練,還有宗族的舉動都算了進去。

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對因她利用我的所生的怨多,還是擔心她能否無恙的憂多。

第八頁。

我拿到了那顆珠子,靈氣纏繞,充滿生機,果真帶著渡眾生的氣息。

我想我大概是要去一趟魔域的,無論是印證我的猜想,還是……因為她。

……

洛九思卻忽然來尋我,我無心見她,如今溫虞之下落不明,本想讓她離開,她卻又問了我一遍那個問題。

蒼生劍譜,你到底練了沒有。

我煩心的很,直接諷刺問她,難道堂堂潮靈宮也妄想習得蒼生劍道。

她卻說告訴我,當年蒼生劍道,是溫虞之給我的。

我欲再問,她卻說若我想知道,便帶著珠子去魔域。

我去了,將珠子帶給他,他醒了,也告訴了我當年的真相。

如此真相,難怪洛九思再三問我是否習得蒼生道。

想必,我這輩子也無法學成此道,悟蒼生而成神了。

——

薑矣再翻一頁,已然無字。

一下子看了這麽多信息,她心中仿佛萬縷絲線纏繞,無比淩亂,如何也解不開。

她注意到記事簿旁邊還有一個盒子,她打開看,一枚散發綠色靈氣的珠子躺在中心,想必是那個獎勵。

原本她以為,隻需要每日按照記事簿上所寫的去做便夠了,沒想到水玄鏡不願意她去一一經曆,反而直接跳到了半月之後。

不知是因為那夜沈潮生喝醉酒之後,忽然說的那一些話,讓這幻境察覺到了不可控因素,還是薑矣所做的事偏離了軌跡。

薑矣如今無暇顧及這些,隻能根據記事簿上寫的,來推斷究竟是何發展。

溫虞之帶薑縱月去了魔域,回來時卻被宗族帶走了,學堂測試結束,珠子在她手中。

俺這幾日的推斷,今日將要發生的事,大概是最後一頁寫的那些。

她要等季鳶和來找她,隨後去一趟魔域。

於是薑矣從正午等到了傍晚,

忽然看著天邊紅的發燙的落日,宛如通天神火將蒼生燒盡,薑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猛的站了起來。

她不該等季鳶和來,季鳶和並不知曉當年的事,她應該先去魔域。

是這如山的信息擾亂了她的思緒,讓她躊躇不決,隻能依照記事簿上所說的執行。

幻境通過這樣來侵擾她的思維。

薑矣不再多想,她拿起桌上的錦盒,前往記憶中提供的魔域入口。

……

薑矣邁入魔域,這裏果真和薑縱月所述無二,除了荒蕪還是荒蕪,放眼放去空**又死寂,簡直令人難以呼吸。

薑縱月尚未學習劍譜,所以她隻是以普通凡人的觸覺感官接受魔域的。

可薑矣是真真切切學過連過蒼生道,盡管現在看上去不是她的身體,靈識卻早已與萬千魔息相抵,不斷抗爭,震懾靈息。

這魔域當真不好受,薑矣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擠壓扭曲甚至錯位了。

她在魔域繞了好會兒,才找到薑縱月描述的宮殿,也見到了那個男子。

男子的麵色蒼白,幾乎能看到見皮膚下的所有脈絡,他的額前被長長的碎發遮住,擋住了大部分眉眼,唇也沒有血色。

他的頸上攀附著許多古老篆文,露出的肌膚上也有許多,這些篆文成暗紅色,與蒼白的肌膚剛好形成鮮明對比。

而他的身體四周被無數魔氣纏繞,呈現墨色霧狀,他似乎在被這些霧氣不斷侵蝕,

薑矣發現,他露出的眼尾是上挑的。

和沈潮生一樣的上挑。

薑矣忽然有了不可思議的猜想,她將帶著渡眾生神息的珠子去了出來,珠子飛向空中,隨即散發出許多縷靈力,這些靈力包裹住昏迷的男子,將他四周的魔氣壓下去幾分,仿佛在和這些魔氣爭奪領地。

……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的唇逐漸有了血色,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一雙殷紅的眼睛。

他神情有些呆滯,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的喚了一聲:“……阿姐?”

許久未說過話,他的聲音無比沙啞,沒有聽到回應,他才轉過頭看向薑矣。

看見她的一瞬間,他的眸子似乎有一瞬間收縮,隨後說了一句莫名的話:“是你啊。”

薑矣皺眉:“你認識我?”

男子沒有回答薑矣這個問題,隻是問:“蒼生道用著如何?”

薑矣心中一頓,這是她在看完記事簿後,別人第一次提到蒼生劍道。

隻是薑矣十分疑惑,薑縱月這時候似乎還沒有學過蒼生道,為何這個人一上來就問蒼生道如何。

“阿姐看不出你早已學會蒼生劍道,是因為她身上不再有魔氣加身,自然不能察覺。”

“更何況。”

男子看向她,殷紅的目光看不出情緒,說出口的話卻令薑矣有萬分驚異。

他說:“你的蒼生劍道,精進到——已經能將我一劍斬殺了吧。”

薑縱月怎會不學蒼生劍道?她不僅早早的學了,而且已經出神入化到——差最後幾步登神梯了。

想必薑縱月這幾年四處奔走,尋覓珍寶,無非是提前為開啟神梯做準備,在此過程中聲名遠揚。

男子看薑矣驚訝到回不過神來,揚了揚嘴角:“不過,你大概是不會殺我的。”

薑矣這才反應過來,她看著眼前坐在台子上病弱的男子帶著篤定的眼神,下意識問道:“為何?”

男子說:“對於我的身份,你不是已經有猜想了嗎。”

“我名溫歲。”

“是溫虞之的族親,她唯一的阿弟。”

是這等結果。

竟是這等結果。

薑矣看著他和沈潮生相似的眉眼,看著和蕪安見過一麵的紅衣女子不盡想象的麵容,終於恍然。

溫歲自顧自的說道:“她是算到了這些,盡管魔脈不在她的身上,魔族天生的預兆之力還是在指引她。”

“她利用預兆的能力,知曉這顆珠子能將我喚醒,又利用你將它帶給我。”

薑矣問他:“那她為何會被宗族帶走?”

溫歲說:“與宗族抗爭多年,她一直在隱忍,想必靠著沈家,直到現在才被發現,被帶走是遲早的事。”

“不過她會解決的。”

“我一直很愧疚,將她的魔脈引入自己的身體,即便能免除她的痛苦,卻不能改變她的遭遇。”

“阿姐已經太累了,唯獨在沈家才會暫得休息,沈家少主自小傾慕她,便將她帶了回去。”

“有些事情,講不通……比如那位少家主,袒護阿姐,沒有理由。”

“他馬上就要掌控沈家了,阿姐不會有事。”

薑矣看著他說這些,卻一點高興不起來,她總覺得不會這麽順利,若真如此,溫虞之便不會被這麽輕易帶走。

“若她可以不被帶走呢?”

薑矣把記事簿中溫虞之用靈力震懾那些抓捕她的宗族的事情說了。

溫歲忽然有些意外。

“怎麽會這樣?”

“你什麽意思?”

溫歲忽然變得嚴肅了。“把溫虞之帶走的人,不是沈家的人。”

溫歲忽然想明白了,她看向薑矣,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猜溫虞之為什麽讓你將我喚醒。”

薑矣把自己的想法如實說了出來:“找出解救她的辦法。”

“不,是讓你殺死我。”

“她當初帶你來魔域的時候,你真的沒有想過,一劍殺了我嗎。”

“你知道溫虞之壓根沒有靈氣,憑你精進的蒼生劍道,殺掉魔族僅剩的我們,自然是輕而易舉。”

薑矣愣在了原地。

溫虞之帶薑縱月去魔域,不是她經曆的。

為什麽不是讓她經曆呢。

是因為她在試練塔時,對魔族根本沒有敵意,盡管殺掉無數幻象,卻終究沒有天生的,徹骨的敵意。

而薑縱月,盡管是個灑脫無束的人,身懷蒼生道,又怎能不徒生此意。

見到溫歲的那一瞬間,薑縱月應該是想過的。

即使僅憑她頑劣的性子,想必也會想,她若將眼前之人一劍斃命,該會怎樣。

而學過蒼生劍道的她,也會選擇殺死他。

可什麽令薑縱月沒有動手。

是溫虞之。

溫虞之在這裏,薑縱月是不可能做這些的。

而離開魔域後,她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也不會有這種想法。

可萬一這是溫虞之故意讓薑縱月看到的呢。

“溫虞之不被宗族找到機會殺掉的唯一方法,是有人替她攝取魔脈。”

溫歲說。

“我終有一日被宗族找到絞殺,那時他們發現我體內不僅有自己的魔脈,還有溫虞之的魔脈,便會不再顧及沈家,換言之,我一旦被他們殺死,溫虞之必死無疑。”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悲傷。

“不過。”

“還有一種辦法。”

薑矣神情一頓。

聰明如她,自然下意識想到了溫歲所提到的那種辦法。

溫歲說的辦法,無非是,重新引導魔脈,讓薑縱月帶著溫虞之的魔脈活下去,她便不必背負殺死摯友胞弟的名由。

不過薑縱月當真會為溫虞之做到如此嗎。

魔脈與劍骨相斥,正如一開始薑矣踏入魔域的感受一般,薑縱月當時來到魔域的感受,想必比薑矣還要強烈百倍。

她問:“這個辦法,也在溫虞之的算計之內嗎。”

當年她真的算計薑縱月到如此地步?

溫歲被問的一怔,隨後搖頭。

“她沒想過。”

“她隻是讓你將我殺死,魔脈消散前,他們總歸找不來。”

所以溫虞之讓薑縱月殺死她的親生弟弟,她唯一的族親。

溫虞之想必曾經是想過複興魔域的,哪怕在試練塔她找到那顆含帶魔氣的上古戰場遺留的珠子,也是想嚐試的。

可她終究是自身難保,即便沈少宗主能護她一時,予她護佑,到底也無法實現。

溫虞之沒有辦法了,隻能銷毀最後的證據,然後帶著魔族遺留的悔恨,獨自活下去。

魔族當真冷血,哪怕當日溫歲替她引導魔脈,也會為她所棄。

可是,再別無他法。

…………

是選擇承受魔脈之痛,飽受折磨,無法習成蒼生劍道。

還是選擇遵循溫虞之的期望,殺死眼前的人,背負一個仇人的罪名,盡管這個罪名是溫虞之親手選擇的,未來又怎會毫無顧忌。

想必薑縱月若真殺了他,這一生,她便也見不到溫虞之了。

薑縱月當時莫非真的選擇了第二種辦法,所以一生不見溫虞之?

薑矣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或者,她本來選擇了第二種辦法,卻忽然有什麽改變的她的想法。

不出她所料,溫歲忽然開口,語調重新變成了悠然自得:“她不會算計你,我可未必。”

“你大抵不知道,蒼生劍譜為何會到你手裏吧。”

“困惑你數年,不見蹤跡的真相,我可以告訴你。”

薑矣盯著這個人,隻是抿了抿唇,並未作聲。

……

“開始吧。”

這種被黑暗吞噬的感覺比死亡還要可怕。

薑矣甚至覺得這不是在幻境中,而是真真切切的被黑暗淹沒,不斷撕扯她的神識。

“啊————!”

極大的恐懼與痛楚加附與她,淚水不受控製的滾落,她的身體仿佛被魔氣一道一道攆過,此等對立的碰撞無比暴虐,不知過了多久,才逐漸消散。

薑矣方才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讓溫歲將他的魔脈也一並引了過來。

因為傳引魔脈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了一個記憶片段。

——

薑縱月舉著劍,劍心指著溫歲的脖子,她笑的肆意狂妄,她的眸色仿佛沾染糜爛的色彩,但眼底卻又無比清明,比溫歲的算計還要自然:“將你的魔脈,也一並給我。”

薑縱月無比清醒,卻做出了如此舉動。

——

薑矣剛緩過神來,溫歲便又開口。

魔脈不斷與劍骨碰撞,薑矣氣息奄奄,徹底沒了精力,她閉著眼聽著他有些疑惑的話。

“你為何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分明我隻是拿一個真相的理由作引子,你卻義無反顧的答應了我,仿佛隻是為她所找的借口。”

“難道你知道了,當初你是被她所救?”

薑矣問:“你什麽意思?”

男子蒼白的笑了起來:“當初你是被溫虞之救,那個開口的少女,就是她。”

“蒼生劍譜,也是她瞞著我從魔域拿走塞給你的。”

“你若不信的話,可以問你那個朋友啊。”

“洛九思,可是當年的見證者。”

……

薑縱月的記憶轉瞬即逝。

那是溫虞之被帶回沈家的第一個月。

她始終不發一言,跟著同齡的人一起仿佛隻是執行什麽任務,冰冷的看著,無聲的注視,讓身邊的人感到窒息。

而洛九思就是其中之一。

可忽然有一天,他們冒著雪出去狩獵,看見了一個穿著破爛的少女。

盡管修仙山界內宗門繁盛,可終究不免有些遺落失家,四處流浪的人。

他們身處宗族,沒怎麽見過,即便見了也不甚在意。

唯獨那次,溫虞之站在傘下,一身紅衣奪目,發上帶著沈家少小宗主重金拍賣的靈玉簪,眉眼間淡漠如雪,身邊的人擔憂這位未來的少主夫人的身體,她卻突如其來的開口,聲音輕柔卻又不可質疑:“去救她。”

後來溫虞之又瞞著其他人,悄悄看了一眼在廂房昏睡的薑縱月,將魔域那本蒼生劍譜,一並塞到了她的懷裏。

不知多年之後,蒼生劍道的繼承人橫空出世,引來無數讚譽崇慕,而溫虞之趴在仍在昏迷的溫歲身邊,眉間不知是否是落寞。

……

薑矣恢複了半晌,準備離開,去尋季鳶和。

她離開魔域時,已經到了第二天的清晨,白日正從東邊升起,天邊露出魚肚白。

這個時候是有些涼意的,一陣風刮過,薑矣忽然意識到,好像已經到了秋天。

待她回到學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她看著後邊昏沉的天氣,陣陣掃落枯葉的秋風,發出簌簌的聲響,仿佛什麽印證。

季鳶和看著虛弱的薑矣,不免大驚:“薑矣,你這是怎麽了!”

“……無妨。”

薑矣闔上了雙眸,她來尋季鳶和,也沒想再知曉些什麽。

她實在是太疲憊了,經曆了這些事,她深沉的感到無力。

與季鳶和對話過後,薑矣靠在了一旁,目光凝滯昏沉。

“薑矣,你到底怎麽了,你經曆了什麽?”

季鳶和對薑矣的狀態十分憂心,她見到的薑矣冷靜沉作,從來沒有過這般低迷無措。

“這是幻境,薑矣你……”

“不是幻境。”

薑矣抱住了頭,心中感到極其悲涼。

她又怎麽會不知道是幻境呢,她離開魔域後,身體中的魔脈便消失了,是幻境為她消除了痛楚。

可當年薑縱月又該怎麽消散呢。

“季鳶和。”薑矣忽然開口。

“我在呢……”季鳶和目光中盡是擔憂,分明她的幻境進行的很好,可薑矣經曆了何等起伏。

“我想沈潮生了。”

沈潮生尚且不知曉這些,倘若她知曉了,又該如何麵對呢。

如何麵對她小時候離去的母親是魔族末裔,如何接受宗族的不斷壓迫,當年的這些真相。

承受力巨大如薑矣都無法接受的結局,沈潮生又該如何?

可現在薑矣再也不想顧及其他了,她和沈潮生還沒有一起經曆碩果滿枝的金秋,沒有看過滿山的楓葉……

薑矣覺得自己有些度日如年了。

她太久沒有見到沈潮生,卻又見過沈潮生。

薑矣不想她和沈潮生,有和她們現在一樣無法破局的結局。

季鳶和安慰般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太難過了,我們會出去的。”

沒錯,會出去的。

薑矣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站了起來,走回屋將記事簿翻開,卻始終沒有新的一頁。

沒有新的一頁。

第二日,第三日,都沒有。

仿佛深秋般的靜寂。

直到第六日,季鳶和來找她的時候,記事簿才終於浮現新的一頁字跡。

隻有兩句話。

步如練尋我到黔州竹屋,布了禁製,告訴我她要成婚了。

還說,她不見我,不允我去。

……

薑矣看完,季鳶和的聲音便響起:“薑矣,那位學堂的中州公主給你傳了信,讓你去黔州找她。”

“知道了。”

薑矣看著她,問:“你的幻境,還有需要進行的嗎。”

季鳶和答:“沒有了……前宮主的經曆就那些。”

“那便和我一起去吧。”

幻境快要結束了。

……

兩人到了黔州,薑矣領著她進了竹林深處。

薑矣看著竹屋前的石桌,不免有一瞬間恍惚。

[薑縱月,你擋到我的月亮了。]

[我總覺得你恍惚中,不像薑縱月。]

[你這雙眼睛啊……就是狂妄。]

[藏的再深,也是一樣的狂妄。]

“如練,有客,如練,有客。”

竹屋前,機關木鳥響起,喚回了薑矣的意識。

“縱月。”

步如練從竹屋裏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封書信。

她如水的眸中此時多了歉意,她將書信向空中拋去,書信轉眼燃盡,化作萬千縷靈力包裹住竹屋四周。

她解釋道:“是虞之讓我這樣做的,她說如果不這樣,你一定會出去……因為她”

季鳶和此時一臉疑惑,她看到這個公主這般做法,不等她說完,便召出劍要和她理論:“你將我們困住,你什麽意思!”

薑矣攔住了她,衝她搖了搖頭,接著步如練的話說道:“她要成婚了。”

“你怎麽……知道。”步如練怔然了,水眸無措的看著薑矣。

薑矣沒有回答,反而問:“她讓你瞞著我?”

“是的……她不願你再涉入此事。”

薑矣沒有和她繼續說,隻是告訴季鳶和。

“今天過後,想必幻境就該結束了。”

季鳶和詢問薑矣:“你最後的任務,是要在這裏等到,那個名叫溫虞之的人大婚結束嗎。”

“嗯。”

薑矣仰頭看向天空,秋日的天空不再澈藍,成了白色的蒼穹,空寂都被它所籠罩,孤苦都被它所占據。

就是這般的秋天啊。

她看了很久,才再次開口。“步如練。”

“怎麽了,縱月,你一定要冷靜……”步如練似乎想上前一步,一如從前拉住薑矣。

“以後不用在竹屋等我了,我見不到你們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步如練愣住了,她的聲音小心夾雜著試探:“你……什麽意思。”

可她沒等來回應。

步如練心中突然有了極大的恐懼,她似乎預感到了,薑矣這次走之後,便不會再回來了。

她們此後再也不會相聚了。

她想抓住薑矣的袖口,卻抓了一把的秋風與竹葉。

什麽也沒有。

薑矣召出薑縱月的靈識劍,劍煥發出無上神光,仿佛持劍之人蒼生劍道即成。

餘下兩個人都驚異了。

“等等,薑矣!這是幻境,你又何必……!!”

未等季鳶知製止的話說完,薑矣已經朝禁製揮劍了。

一劍破空,季鳶和從未見過,薑矣又何曾不是。

她的師傅,原來早已突破禁製觸及神明。

也僅此一瞬。

結界碎裂,散發的巨大的衝擊波,薑矣替反應不及的二人將靈氣散去,隨後再也沒看任何人,轉身朝竹林外跑去了。

薑矣本來定不會像薑縱月一般心性行事,可是對方是沈潮生,所以即便她有自我意識,在幻境中,仍然如當年軌跡,想必,這也是水玄鏡容許她帶著記憶闖入鏡中的原因。

……

“你的意思是,這也是水玄鏡安排的一環。”

“不錯,水玄鏡異動產生變故的原因,我們無法推斷。”

來的路上,薑矣暗示過季鳶和她的推斷。

她今日沒有辦法按照記事簿上麵寫的那樣,留在竹屋。

因為那畢竟是沈潮生。

薑矣做不到像薑縱月那樣,真的不去見她。

她想,興許隻是這萬年誕生的水鏡,想要看到些什麽呢。

有些事,從來沒有緣由。

一如現在,沒有人會相信,如鬆沉穩的薑矣正穿梭萬千竹海,憑一人一劍,闖入沈潮生所在之地——沈家少主大婚,親自挑選的地點,百年前盛極一方,此時宛若仙中夢境的,雲中嶺。

偏偏不巧,雲中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

宗族嫁娶,有特定的一套規矩。

沈家少主要獨自一人接回在無人之地等候的少夫人,為時半天。

寓意是,成為今生今世第一個尋到她的人。

可沒人知曉,第一個尋到“溫虞之”的卻是薑矣。

薑矣站在高處的拐角,恰好能看到山坡下的涼亭。

沈潮生穿著素衣,眉眼冰冷。

薑矣想,她這輩子可能都看不到第二次,沈潮生這般模樣。

眸若寒霜,持傘佇立。

尤其,並非等她。

……

薑矣看到了眼前的幻境。

薑縱月向前走了一步,溫虞之似乎發現了她,目光落在那棵後麵就是薑縱月樹上。

她的語氣十分低落:“若我沒有關住你,想必是你蒼生道已成。”

“自然。”薑縱月頂著雨水望向她,她卻於心不忍,走上前將她遮在傘下。

薑縱月此時仿佛被雨淋濕的小狗,似解釋,似懇求,她說道:“我沒有殺死他,你我還可以和昨日如初般……”

“不可能了。”

溫虞之眸中隱約有淚水,她似乎在問薑縱月,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寄予人希望,又被奪取,是不是很難過啊?”

“薑縱月,你告訴我,這種感受,是不是……”

“是有點,你……”

“對不起。”溫虞之有些嗚咽。

“早知這樣,我便不和你有任何關聯了。”

“不是的……溫虞之,你聽我說!”

“不必了。”

她垂著頭,不再看薑縱月。

“原以為是我不願見你,卻沒想該是你不見我。”

“無論那般,你我以後都不會有屬於對方的明天了。”

“……可就算再來一萬次,我也願意見到你,溫虞之,分明是你當初救了我,怎能,棄我於不顧,忍心看我多年所尋未果。”

“可你如今尋到了,以蒼生劍為代價。”

薑縱月離開了,她最後沙啞的說:“我答應你……不想見。”

薑矣看見,那一瞬間,溫虞之似乎有淚水滾落。

……

過了不久,薑矣便看見了沈家少主,沈承安。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沈潮生的父親。

墨發明冠,配得上豐神俊朗四字,正是一副少年模樣,臉上神情有幾分與沈潮生相仿,眸中含著喜悅。

而對麵的溫虞之垂著眸,終究是將手遞給了他。

“你為何護我無恙。”

沈承安思考了一會,答:“沒有理由吧。”

“你是我一眼中意的姑娘。”

溫虞之似乎忽然明白了,她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淚。

她也是我一眼看中的人。

我相看她,期如摯友。

成摯友後,卻盼相別。

她應離去,不再見我。

君有明日,如歲虞燦爛。

溫虞花自小喜愛歲虞花,歲虞不被世人所喜愛,因為她雖是紅色,不若芍藥鮮紅灼目,不若牡丹華貴盛開。

歲虞花一開始和另一種瓊池花一起生長,兩種花如影隨形,可直到歲虞花枯萎死去,瓊池花才得意盛開。

隻有傳聞中說,兩種花一起開才是絕美之景,而每一年歲虞花的花期都會向後移十幾天,仿佛是在等瓊池花一起開放,但瓊池花就是無法開放,直到它死去。

它象征著,自己渴望終不可得,朋友離開它才能獲得更好的明天。

……

雨一會兒便停了。

沈承安將溫虞花接了回去,溫虞之換上了大紅的嫁衣,鳳冠霞帔,天光之景。

眾仙門修士矚目,宗族也無人有任何意義。

這是那時真正的大婚。

雲中嶺的所有布置,都是沈承安一手安排的,他一邊掌控了將溫虞之待會的宗族,一邊照顧溫虞之,還能一邊置辦出如此華麗盛大的婚宴。

他是真心愛慕溫虞之的。

盡管溫虞之所求一生不得,但至少有了沈承安。

……

數月過後。

住持看著跪在佛像前,身上紅衣如焰的女子,不免歎了口氣:“你這般雜念難消,又何必在跪神佛。”

沈潮生輕笑答之:“我跪蒼生。”

薑矣邁入殿中,看向沈潮生那一眼,腦中畫麵也瞬間浮現。

可在她突如其來的記憶中,殿中跪的不再是溫虞之,而是薑縱月自己。

薑縱月一身墨綠色繡竹長衫,長發高束,仿佛隻是路過寺廟求姻緣的少年。

她麵上本為女像,偏偏如公子如玉,盡管眉眼狂妄,此刻卻跪拜的無比虔誠。

住持問她來為何,她答的與沈潮生無二:“我跪蒼生。”

偏偏那年溫虞之將蒼生劍譜給了她,讓她選擇得眷顧而行,盡管祖輩無名,來曆不明的她,憑著自己的劍骨,以及那蒼山劍道,亦能立一番天地。

偏偏在學堂中遇到了溫虞之,又扯上了斬不斷的關係,讓她再難以果斷。

試問以蒼生得之人在眼前,又如何再擇蒼生而不及眼前人?

薑縱月無法做到,於是她不再受劍道眷顧了。

廟中長跪,她執念難消,也不過是與她難得之道作別。

……

薑矣看著沈潮生,再難開口。

眼前即為幻境,腦海即為真相。

但無論哪者,薑矣離開這裏後,似乎都難以開口訴說。

本無艱難險阻,卻是難以相赴。

難以相赴,難以作別。

就連這一次再見麵,也不過是兩個人終將釋懷的預兆。

沈潮生這次帶薑矣到的地方,是一麵掉了一塊又一塊的白色的舊牆邊。

牆上生出裂紋,又被攀上了許多藤蔓。

若是盛春,應該是一片綠意盎然,偏偏此時,留下的是蜿蜒攀伏的枯藤,映襯此時的昏沉暮色,以及象征故事的結局。

薑縱月樹敵無數卻又一事無成。

溫虞之周旋沈家也找不到一條出路。

步如練在竹林苦等也等不到一人。

薑矣隻能見證,卻不能改寫。

薑矣有預感,沈潮生說完話後,這場幻境終於該結束了。

似乎是在印證她的預感,薑矣對麵之人的模樣,變回了溫虞之原先的模樣。

這是一張極其溫婉的麵容,是薑矣曾經在蕪安見過的那抹幻象。

但相比當時已釋懷多年的女子,現在的她似乎仍然是悲傷的。

“薑縱月,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

“往後,我們不會再有任何關聯了,對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溫虞之的眼裏添了悲傷,隱約有淚光閃閃。

“是啊,我們以後不會再有關聯了。”

“人一生總該有些像幻夢一樣的東西,你和步如練,都成為了我的幻夢。”

“原來有人的相別,不是因為道不同的相別,是真的不得已,才會此生不再相見。”

薑矣麵前變成了無盡的黑暗。

幻境結束了。

她以為下一秒會回到現實,卻不料她看到了薑縱月寫記事簿的模樣。

她一邊垂眸寫著,一邊輕聲念著。

“步如練定居黔州,如今孩子都好幾歲了,沒想到一晃多年……魔脈當真如此威力,即便是一魂一魄,都令我難以抵擋。”

“她亦有孩子了,我……沒去過,聽步如練的傳信,是個女孩兒,很像她。”

薑縱月應該是恨溫虞之的。

恨她救過她,又利用她,最後卻不讓她插手任何事情。

讓自己親眼看著溫虞之被困在其中,無處可尋。

薑縱月應了承諾,不再與她有任何關聯,卻不是給自己一個答案,而是為了給溫虞之一個答案。

她沒有再見過溫虞之,也沒有見步如練,像說的那般。

最終無人知曉溫虞之是否心安。

溫虞之心疲力卒,死在了淒涼的晚秋。

那時薑縱月早已不再過問,她一邊招惹宗族,一邊替溫歲解決麻煩,躲避追殺,最後撿到了薑矣。

她表麵自由,盡管宗族最後朝她出手,也是在溫虞之死去之後。

在不久後的晚冬。

瞧,歲虞花與瓊池花。

溫虞之,和薑縱月手中的瓊光劍。

作者有話要說:

花是編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