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沈潮生闔眸坐在桌前,手倚著頭。

昨夜事務上稟,提到了薑矣。

桌上燃著品質上好的安神香,嫋嫋白煙從金絲罩盞的縫隙穿過,升入空中。

窗扇微微敞開,入夜的風比白日更加迅疾,循著縫隙鑽進屋中,將屋子正中央懸掛著數米的綾羅錦緞卷起,卻不見聲響。

沈潮生此時心境,正如這被風擾亂的綢緞。

世上無人知曉含天怨的威力,也從未有人記載過,受含天怨所傷後,執念倍增,邪願纏身,以及——

讓人閉上眼就會陷入無窮夢魘。

沈潮生修煉釋道暢通無阻,就是憑她自身的良好心境,以及秉承逍遙自在兮的無我無心。

可越是不受束縛之人,含天怨對其影響就越大。

沈潮生已經開始入夢了。

她從夢中夢見了陳年往事,見到了至親之人,也見到了所想之人。

夢中景象猶如殘影,沈潮生卻一遍又一遍,深陷其中。

沈潮生夢見自己打探薑矣的消息,她一路的行蹤,最終指向上領。

待她睜眼時,已漸天明。

——

薑矣此前從未踏入過的上領之地,是那個人生的歸所。

宗族得知薑矣化骨近神後,紛紛開始推脫當初絞殺薑縱月的責任。

最後落在的坐在四座之間,從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的沈潮生身上。

他們原本以為薑矣出關後不會再糾察這件事了,畢竟距離她出關已經足足有一年半的時間了。

這一年半,從一開始的忐忑不安,商討對策到石落大海般的沉寂無聲。

他們一邊聽著薑矣帶著陸明溪浩**南北,一邊搭建他們的空中樓宇。

他們想要塑造的,內在腐朽,金絮其外的聲譽,以及百年宗族的榮耀,沈潮生都看見眼裏。

最後,她不發一言掃視一周,眸中意味十足,輕描淡寫的應下:“好啊。”

既然眾人借此理由推脫於她,便莫怪她率本家獨開聲外,自尋門路了。

四家之內都知道,沈潮生是沈氏的最後的希望,沈少主聲明在外不是靠別人吹噓的,她在幼年迅速按下想要出頭的旁支,卦陣符道無所不學,同陸朝手中拿下了水玄鏡一半的歸屬權,最近又打壓了將要新立宗族的幾家小門之流……

最重要的是,和少年劍神薑矣交好數年,雖最近看似未曾熟絡,可終究瞞不過眾人。

當麵她如何被從雪山帶下,如何幫薑矣破陣,二人同行數次,見麵如佳期……

他們報以僥幸,在暗處窺伺沈潮生的一舉一動,渴望她真正將少年劍神玩弄於股掌之中,為宗族助力。

可待到真與薑矣見麵的這一日——

沈潮生連掌心都是冷濕的。

沈潮生沒有和薑矣趕在什麽不好的天氣見麵,除去先前分別那日,沈潮生回到沈家趕上了一場雨。

上領位屬北域,常年少雨,偏偏今日薑矣趕來已是夜間,更有夜雨傍身隨行的說法。

沈潮生站在挑簷的門樓前,她身後是整個沈家本家,數間宮殿掛滿燈盞,它們盡數亮起仿佛能照徹整個上領,絲毫不亞於京都皇宮的趨勢。

沈潮生身側有侍從替她撐傘,她身上披著某種靈獸身上深灰色的皮毛製成的裘衣,眉微微蹙起,看上去深沉而不近人情。

她的身旁原本站著長老沈如生以及沈濯,可沈潮生實在是心煩意亂,便讓他們退去了。

她希望,之後的對話沒有人見到。

宗族甚至期盼沈潮生能不費吹灰之力解決薑矣這個他們眼中的麻煩,無論用什麽辦法。

但沈潮生清楚,這絕無可能。

雨不再急梭的墜落,亦沒有任何停止的預兆,沈潮生在將紅繩第四遍取下複又帶上後,見到了一身白色劍服的薑矣。

一如她第一次見她時那般行裝。

隻是這些年來,薑矣的眉眼張開了,眉角開闊,眼眸狹長,變得銳利,薄唇如線般沒有弧度,整個人更加不近人情。

薑矣手中還握著一把裹著布帛的劍,沈潮生再清楚不過那是什麽了。

薑矣握劍的手微微抬起。

“劍,還給你。”

“為什麽?”

沈潮生即便心中再不安,見到薑矣後也都化作了久別的酸楚。

靈識愈動,含天怨的影響愈發強烈。

“這一路來你都聽到了什麽?”

是其他三家默許下,整個修仙山界的懷疑聲,還是,終於決定如何懲辦我了?

可薑矣什麽都沒說,隻是一步一步踩著雨聲走到沈潮生麵前,目光注視著她。

薑矣不知什麽時候比她高上一個眉梢了。

沈潮生沒預料到薑矣這般行事,正想著要說些什麽,薑矣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略一用力,將她從傘下帶了出來。

雨水瞬間將二人包圍,迅速打濕了沈潮生的頭發和衣服。

薑矣把她的袖子往上推,露出一截手腕,隻見被墨紫色附著鎏金印記,無比刺眼。

薑矣的呼吸都重了幾分,被雨點拍打地麵的聲音掩蓋,但沈潮生發現了她胸口起伏。

她知道薑矣為什麽來了。

不是為那些聲討而來,是聽見了她有入魔預兆的傳言而來。

近月來,各地莫名入魔的人層出不斷,數量不斷上升,而征討這些人的隊伍也已初見規模。

直到一個月前忽然有傳聞說上領沈家的少主也有此類跡象,眾人終於控製不住了。

想到這裏,沈潮生竟然感到高興,所以不由笑了起來。

“你當真要入魔?”

薑矣看到印記後,眼中閃過驚異,又迅速歸於平靜,短短數秒陳年情緒交織,獨獨沒有厭惡。

沈潮生什麽話也沒說,像是默許了她的問題。

分明薑矣該是無比理智的轉身離開,遠離與她的道完全相悖的沈潮生,但薑矣卻說出了令沈潮生為之一震的話。

“沈潮生,同我走。”

“什麽?”

沈潮生把薑矣從裏到外極其細致的觀察了一遍,才忽然笑了起來,於是拉長聲音問:“去哪啊。”

“離開這裏。”

薑矣說的十分認真。

“你非林中禽鳥,不必拘束樹間。”

“所以,和我走吧,沈潮生。”

“我不會讓你入魔的。”

薑矣出關之後,沒有人見過她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對誰說過話。

她總是一副冷淡的神色,沉默地解決困境,整個人猶如冰下利刃,沒有人見過她的動容。

沈潮生永遠是例外。

是薑矣本能中能不被劍道阻攔的例外。

……

她差點就要應下了。

沈潮生在雨水的衝刷下歸於理智,卻是掙開了她的手。

於是沈潮生用一種無比繾綣的語氣對她說。

“薑矣,我覺得入魔沒什麽不好。”

薑矣的目光沉了沉,鎮靜地將手放回身旁,她不合時宜的想到了溫虞之。

沈潮生若和溫虞之一樣,再不願意見她。

可她未必會像薑縱月一般遵守承諾。

薑矣的思緒逐漸遠去,這時,沈潮生卻開口了。

“即便所有人都不再認可,說你我最終同道殊途……”

“不會同道殊途。”薑矣接著她的話說。

“沈潮生,我說過的,我出來後,會來見你。”

“可你已經食言了。”沈潮生打斷她的話。

“與陸明溪走遍山河,與陳醒天談天說地,甚至搭上了林家。”

“那些時候,你知道那些人如何評斷我嗎?”

“他們說——”

“上領之主,活脫脫像被遺失的瘋狗。”

將陸明溪關在幻境碾碎靈識,用最擅長的靈陣重傷陳醒,林漾跑了千裏才將她救回,林家不知為何突然出了問題,三名長老護不住本家弟子戰損……

都與她沈潮生有關。

“若你願意,我帶你走——”

不再理會任何人。

也不再有任何人。

“可我不願意。”

沈潮生按耐住心中隱隱發作的含天怨,用一種恣意過極的態度對薑矣說:

“上領之主的位置我坐的很好,宗族護佑,天地人和。”

“還是……你想要和我一樣在宗族門派周轉一生?”

薑矣答不上來,沈潮生這才鬆了一口氣。

至少她與她一樣,都沒有喪失理智。

“薑懷息,你不要在我這裏耽擱了。”

“我尚有期望不到的事情,擔不起……阻你成神的罪責。”

“……”

雨還在下,卻是沒有了聲響。

“抱歉,阿矣。”

“我們原本就是兩道路上的人。”

“就算我的母親和你師傅有關聯,也不過是上不來台的往事。”

“如果你以後不來上領,我們可能就……不會再見麵了。”

薑矣盯了沈潮生許久,不知道在想什麽,最後留下一句話後轉身離開了。

她說。

“我等你到永慶十二年。”

作者有話要說:

鵝……見麵前還有一些事發生但是我來不及寫了,下次補上,因為開學了所以很急,想把下階段的情節起個頭,這章會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