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慶十二年。

枝葉繁茂,遮掩耳目。

路過的村鎮集市路上大多都沒什麽人,灼熱的溫度使這些平民百姓不願出門,更何況,是在魔祭的加持之下。

於是一行人走的格外順暢,繞過前麵的瓊玉樹林,便到了他們所往之處,一座遮天蔽日的行宮百尺遠處。

眾派雲集。

六年前,隨著薑矣再度閉關的消息傳出,沈潮生毅然率沈家與餘下三家決裂,建朝暮殿,攬收天下之才,與各門派爭鬥數年。

如今的各派紛紛相聚,一改往日的纏鬥不休,連集結於此也未公布於世。

可見,他們真的極想扼殺那隻大魔。

微風浮動,有人落在各派劃分的營地交界處,不乏有被邀參戰者甚,多半行裝奇異,實力不可估量,依照規定,理應避開與各門派見麵,畢竟這些人中,多半是門派宿仇。

“沒看錯的話,是她嗎。”

“她怎麽出現在這裏……”

有修士額上汗珠滾落,一片嘈雜的議論中,目光無聲,他們裝作無意,時不時瞥向同一處。

一顆上百年的靈樹下,倚著一個人。

第一眼看,她閉目憩息,懷中抱劍,像是劍修。

第二眼看,她頭發高束,神色肅清,一身劍試常服,白是月牙白,隻衣襟水藍,且胸前繡有劍花的花青,懷中的劍散發高品階威壓。

她四周無人敢接近,亦無人敢不恭上前。

單憑一身劍試常服,以及懷中那把擊敗無數人的劍懷息,已讓周身人對她的身份了然於心。

她未想刻意隱瞞身份。

蟬鳴乍起。

忽有箏聲傳來,眾派弟子轟動,舉目四望,最後定在遠處的宮殿上,一座規模極大的行宮,兩側的簷翼向外伸展,當世無不能道其名,正是傳說中的朝暮殿。

箏聲不斷,音如流水,曲調不凡。

那些慕名前來的散修聽的有些恍惚,來不及反應,手中劍也快要握不住了,隻有個別還算清醒的,從中剝離出自己,卻也無措地連退數步。

“是魔音,大家快封閉五官!”

發聲之人衣服上繡有草藥,是瓊依門的弟子,且腰間玉牌緋色,身份不凡。

眾人心跳如鼓,依言照做,可心中仍有餘音纏繞,隻好瞪大眼睛,顫顫巍巍向自家宗門求助。

各宗門的大家長紛紛祭出法器,護佑一方平安,可那些自詡正義的散修可沒了主意,他們可不是人人都有上品階的神器,慌亂的四處奔逃。

他們沒看到,薑矣依舊靠在樹下,眼也未睜,不見喜怒,周圍慌亂引起的轟動,好與她沒有任何幹係。

她靜默的感受觸及神識的樂音,自身觀感對魔氣的排斥,以及魔氣對她矛盾的親昵。

什麽也沒做。

忽然疾風起,蟬鳴息。

在場所有人都被籠罩到了藍色屏障內,腦中沒有了雜音,目光也清明很多。

一行人隨之而下,最前方的少女莫約雙十,棕色辮於腦後,星眸點點,身上是藍金色的宗服,白靴踏於草上,環視四周,眾派肅然,對她持以尊敬,紛紛退讓。

“陸盟主。”

謝無方領著他身後極越堂的人率先開口表態,盡管弟子大多被魔音折磨的麵色發白,卻也不介意地向少女行禮問候。

陸明溪聽到後收回目光,會以一禮,其他人才反應過來,紛紛向她行禮。

“陸盟主。”

“陸盟主。”

她是陸明溪。

明盟堂的盟主。

三年前,魔患長盛不絕,沈潮生又破一重境界,無人能敵,世間災亂不斷興起,陸明溪便建明盟堂與其分庭抗禮。

作為曾經被沈潮生譽為“好大喜功之表率”的六派自然懷疑,她不過近滿雙十,即便為長清門少門主,也不過是謂“器具”之人,怎負重任。

可她最後就是做到了。

她從來都認定,在無人可攀的高台上,她便是唯一的指向。

陸明溪邊與眾派周旋,邊分心尋找剛才瞥見的影子。

星眸閃閃,鎮靜的目光掠過眾人,緊握配劍的手剛要鬆下,卻在回身時僵在了原地。

劍服束發。

她看到了薑矣。

陸明溪感覺自己身體裏血液都好似在逆流般,變得遲緩而充斥荒唐的涼意,又在下一瞬變得灼人,喧囂著似乎衝破血管。

薑矣。

旁人觀察不到的細節,在陸明溪這裏展現的淋漓盡致,譬如她纏發尾一角的頭發,打結的眉,極長的眼睫,如人般發淡的神情,或者眼底克製的怒氣,發聲時眼尾上揚的姿態,和開合的薄唇。

樣樣具體。

“盟主?”站在她身旁的明盟堂的弟子疑惑出聲。

她下意識地想撫上左肩的胛骨,卻又止住了動作。

太熱了。

陸明溪不動聲色的咽了咽喉,移回目光,與眾領袖最後確認方案無誤,轉身正欲下令,都被一聲呼喚打斷,不知是否早就預料到了,她站在原地,沒動。

“陸明溪。”

再熟悉不過了。

薑矣那有些隨意卻秉持一貫清冷的聲調,陸明溪早就聽過數百遍了,她顫顫的眨了眨眼,長長的眼睫遮蓋住了神情,深呼了一口氣,良久才好似恭順般的垂下了頭,不知是眼下落寞。

她不得不答。

“是。”

眾派聲起,但並不驚異。

當初陸明溪拜入長清門,可就是這位親自送的。

較如今的萬般不近人情,薑矣那時一身浩然正氣,靠近她的人周身都能感受到神祝般的親昵,分毫不枉天選之名。

那夜長清門殿外的燈、盞、珠格外的亮,堪競天上明輝,風也將衣袍相和,其餘弟子都好奇地伸著脖子使勁瞅,也不乏未參與突如其來的入試的尊者們,大多都是對薑矣這個後生的好奇。

當年薑矣未入長清,倒讓薑縱月攜了去,若不是掌門師弟攔下,他們就算拚了命,也要把這個劍修奇才帶到自家門下,再將天下劍陣劍招納個一幹二淨。

也有人關注陸明溪,這個被溯、洄二人都卜算過的,卻未揚名的後生。

當陸明溪站在明盟堂最上方時,他們才發現,是薑、沈二人,將她保護的太好了。

薑矣向掌門顧憐生深深一拜,規矩且恭敬,隻說了六個字。

“懷息拜過掌門。”

陸明溪暗中攥緊了薑矣的衣角,好似不願分離,卻在掌門將她喚過去時,沒有半分猶疑。

而這十餘布內,除那一句,薑矣沒有半句囑托。

陸明溪當年看不到薑矣看她的神情,心中慶幸她興許仍有憐惜,也許是她那段時間唯一的期望。

而如今當她終於站到了她的對麵時,她能清楚的看到薑矣的神色。

沒有半點不舍。

昨夜不再。

薑矣感受到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後,緩緩睜開了眼。

一雙淺黑色的眼眸,鎖定了人群中的陸明溪,在她與眾派商議之後,斷了她的號令。

“今日之事為何而來。”

陸明溪聽到這個問題,眼底劃過了然,但她知道隻能左右周旋,避免與這個活兵刃交戰,於是答道:“破魔宮,營救眾人。”

薑矣打斷她,說了四個字:“不夠明細。”

陸明溪意會,卻執意回避:“還黎明,阻攔懸河。”

“再明細。”

薑矣開口的瞬間,來自她自身釋放的威壓瞬息而至,誰也不知道薑矣何時學會了用修為壓迫逼人坦白這一招了。

陸明溪頓了頓,知道無法可解,掀眼與她目光相對,一字一句道:“誅殺,沈潮生。”

“不死不休。”

話音未落,眾人感受到一陣風,隨即便是刀劍碰撞的鏗鏘。

陸明溪盡管早有防備,但還是被薑矣壓製到不得動彈。

她在強撐。

下一秒手中那把普通的劍即刻碎成了好幾段,陸明溪咬了咬牙,側身避開她的招式,又後撤好幾步,始終沒有喚出自己的靈識劍,眾人見狀欲要幫襯,卻被二人刻意拉開極遠的距離,陸明溪嗬斥他們後退,即便不為他們,也是為了即將布好的殺陣。

風疾草斬。

陸明溪剛跳開一處,那出隨即便被劍氣斬除破碎,自祭台北越上雲梯萬境的傳送陣又轉到瓊玉樹林的西北角,越過石門,陸明溪咬牙,背靠著牆,下了決心,自顧念道:“歸生!”

她念出這二字時,薑矣也召開了破天陣。

頓時,百尺之內,土地轟鳴,翻天覆地。

而朝暮殿中,亦有人感到靈氣震**,緩緩睜開了雙眸。

……

陸明溪手虛抓一把,所預想的那把靈識劍並未出現在她手中,陸明溪登時一慌,刀光劍影,薑矣隨之持劍襲來,比剛才更狠,她隻好立刻翻滾避開直刺,同一時刻她方才身後的牆盡數塌陷,塵土紛飛。

陸明溪穩了穩心神,袖下指尖摳的發白,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般,出聲嗬道:“歸生!”

這次感召終於奏效,一把通身幽紫的劍被陸明溪緊緊握在手中,擋了薑矣迎麵而來的劍招。

陸明溪揮動歸生,也不逞讓,將當年所學的劍陣使了個遍。

薑矣一一破解,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狠絕的招數仿佛在告訴陸明溪,今天她隻能留在這裏了。

陸明溪心有不甘,但也未必會輸,三番五次撚指,嗓中的話語咽不下吐不出,最終還是舒了一口氣,借機抬頭望向薑矣。

“姐姐,你真的狠心殺了我,為了如今坐在朝暮殿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