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紫禁城三百多公裏外的一艘船上,那個被無數人惦記著腦袋的小安子,大清朝的總管大太監安德海安公公,此刻正沉浸在甜美的夢鄉中。再過一刻,太陽就要從東邊的地平線上露頭了,這一天正是他的二十五歲壽誕,他準備好好地給自己過一個生日。

此時的安德海還不知道皇上親自批閱奏折的事兒,向來對情報最關注的小安子,這一路南下實在太過順利,於是便暢快地享受著“欽差”的待遇。平日在宮裏,他雖然張揚跋扈,但到底還是個奴才,見到太後,還是得把頭磕進地縫裏去。

但他現在是一個人人都要畏懼三分的“欽差”,但凡他所到之處,上至巡撫下至縣令,都得買他幾分臉麵。於是曆來以謹慎、毒辣、貪婪著稱的小安子,丟掉了自己養身立命的第一門功夫,隻管徹底放大自己的最後一項欲望,沿途勒索敲詐,無所不為,他享受的甚至已經不是錢財到手的滿足,而是那種頤指氣使的痛快。這位頂戴四品的大太監,第一次發現了當官的樂趣。

如果說當初安德海出宮還有些不情不願,那麽現在他已經開始徹底享受這次出宮的樂趣了,甚至心裏還掂量著將來與太後說情,把每年督查江寧織造局的活兒也攬過來,好讓自己再有這種南下的機會。

這次旅程是安德海人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時間,但他卻不知道,這也將是葬送他一切的旅程。要知道,人生大部分時候都充滿了這種荒誕的偶然,讓一出戲能夠同時呈現出喜劇、悲劇和鬧劇的色彩,畢竟命運才是最偉大的作家,生活才是最精彩的故事。

幾百公裏外的距離,已經讓安德海遠遠離開了皇城的鬥爭中心,這個從小膽大心狠,喜歡耍小聰明的大太監,仗著自己的運氣和天分,至今也沒學會在權利遊戲中生存的秘訣。當然,在這條有去無回的旅途中,他還能享受權力體製下的最後一點浮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安德海剛離開京都的時候,還是很謹慎的,他詳細地規劃了自己的路線,最後決定走水路,從通州出發,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之所以這樣安排,一是因為走水路比走陸路能夠欣賞到更多的風光,二是為了盡可能避過山東境內。

這山東可是連安德海都不敢去的地方,因為在山東境內,有一個他也很懼怕的人物,那就是民間稱為“四大天地”的山東巡撫丁寶楨。

這個丁寶楨之所以有這麽一個別扭的外號,是取自同僚圈中那擠兌他的段子,即“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這段子雖然是政敵用來貶損他的,但憑此也能看出,這丁寶楨向來是個手段狠厲,性格倔直的人物。

傳說連蒙古親王僧格林沁也要對這個丁寶楨禮讓三分。向來對漢族官員不留情麵的僧格林沁,平日裏對待地方官員就如同自己的家奴一般,從來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獨獨為了召

見這個丁寶楨,還得專門為他賜座賞酒,虛席以待,才能夠請得他丁大人上門來。但這麽一號強硬作風的人,偏生他安德海卻給得罪了,而且還得罪得不輕。

宮裏人都以為喜怒無常的安德海,自是有一套自己的處事哲學。這宮裏人要跟朝廷裏的人扯上關係並不是旁人想的那般容易,又有幾人會輕易去找那太後跟前的公公和侍女呢?而宮裏人想要討到好處,還得自己有辦法。

安德海就是這宮裏最有辦法的人,朝中沒有幾個大臣沒在他手上吃過鱉。安德海最懂宮裏那些繁瑣的規矩,但凡有官員在哪個小處出了岔子,定然逃不過他安公公的眼睛,立馬就當著太後的麵讓你難堪。

但這一招叫做貶,用安德海的話來說,就是先打壓打壓你的氣焰,讓你知道有安公公這號人物。但是,如果隻有貶,那麽就隻會樹敵,對自己也沒有好處,所以接下來還得捧。也就是說,先讓你怕了安公公,再給你施點小恩小惠,立馬就能讓你服服帖帖了。

這個“捧”字別人執行起來難,他安德海做起來卻很容易。慈禧給予了安德海許多監視朝廷官員的特權,甚至連小皇上都在他的監視範圍之內。所以,如果安德海在太後麵前說上幾句話,有時候就算是鐵定的事兒,也會發生轉變。

正是因為安德海這一套先貶後捧的哲學執行得很理想,讓那大部分骨頭稍微軟一些的官員都臣服在了他的**威之下,所以安德海才會得罪了不該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人。

丁寶楨是個火爆脾氣的人,做事情向來比較急躁,一次覲見太後的時候,不慎將頂戴花翎給磕掉了。這種“大失禮儀”的事兒,小安子豈能放過,於是當場就厲聲嗬斥:“丁大人,你在太後麵前如此失禮,是何居心?”

那丁寶楨又羞又怒,事後不止一次放言,說如果安德海日後敢到他山東的地界上來,定然要將他就地正法、暴屍三日方休。無論安德海信與不信,這話到底是讓人心裏冒寒氣的。安德海也是在這次得罪了丁寶楨之後,才知道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吃他那套貓抓鼠的遊戲。有些人你就是不能騎在他頭上,你不但不會收服他,還可能被他的利爪撕碎。

於是,此次南下,安德海才選擇了走京杭大運河,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快速繞過山東,直接奔著目的地江蘇而去。而他本人也沒有料到,這一路南下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

安德海南下的第一站是通州,也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幸好此時已經過了封凍期,否則安德海隻能從陸路先到德州,而德州已然是山東境內,再要去搞條船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安德海也不願意在那裏過多耽擱。

初到通州時,安德海的心裏其實也並不是那麽有底,雖然這個通州知府孫雲錦,安德海已經不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但那畢竟是在宮裏的時候,那是他安德海的一畝三分地。現在自己來到了通州的地界上,在人家孫大人

的領地裏,而且孫雲錦也是個四品的大員。所以,從官級上來看,同為四品的安德海也占不了什麽便宜。

安德海雖然自認為是奉旨出宮置辦龍袍,而且還以欽差大人自居。但畢竟沒有真正的明降諭旨,太後也囑他一路上要低調。加上他到底不過是個宮裏的太監,雖然在宮中的時候,有太後給撐腰,容得他無法無天,但不代表他就真的底氣十足,他心裏還是很自卑的。

所以,剛到通州的時候,安德海實際上還保持著在宮中時所固有的那份謹慎,在拜訪孫雲錦的時候,心裏還真的沒有起那份索賄之心。也許就是沒有伸手要錢的打算,所以安德海也覺得背脊更直,更能端著那副“欽差”的架子,大搖大擺地就來到了通州府。

當時,他心中其實也隻是想著要孫雲錦給足自己應有的臉麵,不料那孫雲錦卻是個官場的老油子,竟然在接到安德海的拜帖後,就親自囑人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船隻船員。安德海到通州府時,更是親自出來迎接,而且與安德海稱兄道弟,臨走時還依依話別。這本來已經讓安德海受寵若驚了,沒想到在離開通州的當晚,竟還有一份禮金等著他。

這孫雲錦是一個極懂鑽營的人,特意托親信送來禮金,也不直接交給安德海,而是交給安德海的一個小隨從安泰。這個安泰其實是安德海的同鄉同族,但宮外知道這事兒的人並不多,間接又等於給了安德海一個信號。

這樣一來,連安德海都暗中稱讚孫雲錦是個人物。這一封禮金,首先證明了他自己是個很仔細的人,凡事盡善盡美,沒什麽可挑剔的;其次證明了他不是個傻子,該知道的都知道,與他合作絕對不會吃虧,但與他作對也討不到多少便宜。此時,安德海的囂張氣焰又上來了,於是便與自己的隨從對孫雲錦不斷地點評,說他將來一定不會局限在通州的地界上,定然前途不可限量。可惜的是,他既看錯了孫雲錦,更看錯了自己。

自從過了孫雲錦這一關之後,安德海這一路南下便覺得底氣十足了。接下來,天津、滄州等地的知府,品級都還在他之下,連孫雲錦都跟他稱兄道弟,所以對這些人,安德海當然就不放在眼裏了。於是一路上幹脆公開進行索賄。以至於那些沿途的知縣、知州,便是不被他侮辱欺淩已是幸事,錢財上隻能竭力去滿足他,可以說安德海所過之處,盡皆為其所禍。

就這樣,安德安一路上開開心心地玩到了德州。德州的知州叫趙新,是丁寶楨的門生。安德海倒是沒有送去拜帖,也不打算上門索賄。雖然此時的安德海,整個人已經飄了起來,頗有種連丁寶楨也不放在眼裏了的氣勢,但骨子裏還是不願意去招惹這個麻煩。

那麽,就這樣灰溜溜地從德州低調過境?不,此時的安德海實在太得意了,於是他便生出了一種冒險的想法:我雖然不去招惹你丁寶楨,但我就是要從你的地盤過去,你就算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

(本章完)